回想起前两日的情景,叶老还是有些失神。 王县令丝毫没把陈平当个孩童来看待,自己如同司农寺的干吏,陈平则是一只急需养肥的肉鸭。 那般堪称凶狠的教育方式,着实有些让人惊住。 叶老教学多年,什么样的教学方法都用过。 可他从未见过,有哪位先生会对学生如此“凶狠”! 王县令直接把厚厚一摞,近十年的科举时文范例,摆在了战战兢兢的陈平面前。 丝毫不顾陈平的小声抗议,并且指着他的鼻子,嗤笑道:“你老师说你是算学奇才,这一点我是相信的。” “不过依我看,你同时也是个文章上的废材!” “朝廷以文取仕,光是精通明算,永远别想考进士科,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。 陈平在书院虽然也学到了一些写文章的技巧,基本知道怎么引用先贤的微言大义,怎么把文章改成骈四俪六的工整句子,但也仅限于此。 以现在的水平,别说考举人了,就算是想要通过县试博得个秀才,若是没有眼前这位县尊放水,估计都有些玄乎。 先前在书院里,陈平已经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劲头去学习。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文字功底并不是短时间内,靠着苦学就可以突飞猛进的。 否则对那些自幼志学之士实在有失偏颇。 除非,另辟蹊径! 深受刺激的陈平,好像明白了王县令的用意,未再多言伸手接过了厚厚一摞文章范例。 其实这个方法,陈平之前也有所耳闻。 据书院里流传的小道消息,在外地州府曾有一个屡试不第,资质极差的童生。 此人做的文章,可以说是狗屁不通,全然没有半点灵性,多次被先生怒斥为不值一文的醪糟,直言朽木不可雕。 可就是这么一个愚人,偏偏有着坚定的意志和过目不忘的才能,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荒谬之极的法子,开始搜罗科举范文,将之一一背熟。 最后,此人竟然靠着死记硬背,将上千篇文章全都烂熟于心。 而后,第二年一鸣惊人,一举通过拿到了秀才功名。 更恐怖的是,仅仅修整备考的两年后又考上了举人,彻底的光耀门楣! 当他的学习之法被泄露出来之后,当年不知有多少人,发了疯似的有样学样。 一时间,这奇闻传遍五湖四海,天下各州各府的学子纷纷效仿,到处都是狂背范文的莘莘学子,简直是把进士科当成了明经科来考。 这也难怪,谁叫明经科在读书人之中最被人所不齿,社会地位低下也没有多大的升迁之望。 可惜,这般丧心病狂的科举之法,就如认了主一样,在其他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神效,反而让许多学子成了满口绝妙文章,但连日常说话都不利索的疯子。 现在,王县令将如此多的科举范文一股脑的拿过来,况且还都是近年针砭时事的时文,其用意不言而喻。 秀才功名仅需文笔上佳,而举人功名则需结合当下时政作文章,这也成了许多寒门学子的拦路虎。 他们蜗居一隅又不出自书香门第,从小缺乏对政治的耳濡目染,怎能知晓天下时事。 若是一知半解强行为之,恐怕只会被人笑作井底之蛙。 陈平原本想着先考取秀才功名,并未考虑那么远,所以对当下时政也缺乏了解。 可现在要参加童子举,可是万万离不开策论的。 陈平双手哆嗦着,小心翼翼接过那一摞文章,同时将求救的眼神,看向自己的老师。 老师,您不打算管一管? 王县令这是嫉妒您老有个好弟子,他可是要把我送入虎穴啊! 叶老已然看穿了陈平内心的挣扎,并未多言只是丢下一句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”,就直接拉着王县令匆匆离开了。 可陈平不知道的是,叶老和王县令走到远处,立刻就爆发了激烈的争论。 叶老自有一番教学之法,岂能随便让人插手自己关门弟子的教育。 况且还是这种近乎拔苗助长的方式,若是心智不坚定,只怕是后患无穷,自断前程。 就算对方是县令,叶老也绝不允许他对陈平的教育如此肆意妄为。 面对叶老气势汹汹的质问,王县令面色依旧从容不迫。 只是问了一句,“叶老可知道,你那弟子的极限在哪里?” “想一想他近来的一言一行,你当真觉得常人无福消受的学习方法,他也受不住吗?” “不走这条路,他又怎能从一众天才中脱颖而出,通过童子举的考试?” 经此一问,叶老想要驳斥,却又一时无言。 的确陈平近来的表现,实在是太过于妖孽了。 而他先前的教导之法,还是先入为主地把陈平当做了心智尚且稚嫩的孩童。 顶多就是在心里,给他平添了几岁年纪,当做十几岁的少年学子。 可这分明还是低估了他。 继续用以往那般教学之法,来教育展露了真实心智的陈平,显然有些不合适了。 至于王县令所说的极限所在,叶老自然没有测过,也不想测。 日久见人心,这是对于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十余载的王县令而言。 路遥知马力,则是对童子举在即的陈平而言。 按照叶老原本的计划,陈平年岁尚幼,就算多在书院里打磨几年,再去参加科举也不算晚。 毕竟如若成为举人之后,必然就要面对诸多人情冷暖、明枪暗箭、名利诱惑,甚至要接触许多官场中人。 这都不是他这一个年纪的孩子能承受的。 若陈平十五岁之前就成了举人,那时心智尚未彻底成熟,还是最容易步入旁门左道的年纪。 万一过早沾染了官场的乌烟瘴气,只怕是自毁前程。 叶老身为老师,如何能让他陷入如此险境。 现在却是不同了。 陈平在提出捐献修路之策的时候,所展现的心智和手段,已不弱于任何成年人。 这般情况下,若是硬将他拘在书院里,依旧按寻常之法教学,对他而言是自缚手脚,怕是会更加不利于成长。 叶老明显是被王县令说服了,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幕。 其实王县令还有一些话深藏于心,并没有说出来。 在王县令看来,陈平此子之所以专心志学,并不是当真爱好钻研学问,也不是仰慕圣贤,而是怀着再明显不过的功利心。 参加科举都不是他的目的,只是一个过程罢了。 而这般心态,王县令也算感触极深。 因为当年的自己,也是这般心态。 王县令之所以在官袍加身之后,一改往日习性,再不作一诗一词。 便是因为,他学作诗词文章的目的,只是要借此中举为官,来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抱负。 既然都已经做官了,自然就该专注于实现夙愿。 再去用诗句摆弄那些风花雪月,实属玩物丧志浪费生命。 因为领会到了陈平的心思,王县令才敢如此行事。 于是在王县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,叶老终于想通,一改以往的刀子嘴豆腐心,直接拿起了戒尺。 陈平对他们的心思丝毫不知,只是作为“受害人”,终于体会到了大誉王朝的神童到底有多么不容易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