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街的烟火落幕,热闹一瞬间便也散了,众人几分欢欣,几分怅然,向两边的街铺涌去。
池纤纤在人群中穿来穿去,这里瞧瞧,那头看看,似一条入海之鱼,摆着尾巴自得其乐。白邙不近不远,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的身影。
楼英自至南城,甚少出现在这种热闹地方。虽没人认识自己,他依旧以一金色面具覆着脸,只漏出深邃的寒眸。
他不得已,跟着人群跌跌撞撞。摩肩接踵地触碰,让他不自在,又有脂粉香与汗臭味间歇传来,楼英按了按额角,转了步子便往颐河边去。
几个小姑娘在河边放花灯,上下打量他几眼,见他装扮怪异,嘀咕了几句,互相推搡着,跑向长街人多处。
终于冷清了下来。
清风透进衣摆,这寒凉竟叫楼英如此惬意。
雪还未化尽,楼英一步一步,结结实实踩着,听见脚底的咯吱声,喧闹声便似渐渐远离,楼英神思放松下来。
今日月圆,寒影幽幽,像极了五年前的那夜……
他躺在覆着细雪的沙漠中,鲜血洇红了身下的沙砾,饥寒交加,又总嗅到身边将士的腐肉血腥味,绝望伴着飞沙一次又一次涌来,似要将自己湮没。
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除此之外,一片死寂,他越发怀疑,方圆几里,只有自己一个生命。
而他也已动弹不得,最终,放弃挣扎,痴痴盯着圆月,等着鲜血从体中枯竭,便葬身于这荒漠中,随黄沙掩埋而去。
这样了了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罢了。
他才十五岁,方受圣上器重,在这漠北恣意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,几场胜仗让他成为整个大梁最受瞩目的少年,正是意气风发。
而他也才十五岁,便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在战场被人屠戮而亡。南藩的血刀,一把插入父亲腹中,抽出时,带出了血淋淋的内脏。他拼了命的要冲过去,可是一切都已迟了。
刀剑无情,无论是谁,都不能从这场杀戮中逃出生天。
如今,轮到他自己了。
他一度以为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月圆,便目不转睛,盯着那寒凉的月光,眼前的银色也渐渐模糊起来,他感觉到生机正在抽离。
直到一个影子遮住了自己的视线。
他用力侧了侧头,正对向一双秋水星河般的眼睛,似比月光还清冷澄澈,干净的仿佛不该出现在这荒凉野蛮之地。
他只望着她的眼睛,便安抚了他彼时的疼痛与不安,他从绝望中回过神来,突然还想与死神撕扯一二,他用尽力气想要说什么,痛感却使他只能轻唤了一声。
小姑娘将双眼瞪圆,捂起嘴,回头惊唤了一声“爹爹,这有个大哥哥还活着。”
声音甘甜清冽,如这沙漠中的清泉,海市蜃楼一般,让人惊喜又不可置信。他沉醉于其中,忘了身处何地,任由他们摆布自己。
后来,似是用了药,他头脑越发昏沉。只依稀记得那姑娘一席白衣,被血染了大半,血色渗开,妖冶如花。
他不知何时,闭上了眼睛,醒来后,却身在客栈中,不见二人踪影。
五年来,楼英总梦到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,梦到父亲的身体僵直倒在自己面前,梦到刀子刺入自己腹中的痛楚,梦到鲜血从体内流失的痛感。
梦魇一直折磨着他的神经。
于是,他在半梦半醒间强迫自己忆起那夜的女子,和那双眼眸。奇异的是,她竟如良药般,总将他从梦魇中带离。如浸入温凉之水,水中丝丝甘甜,让楼英瞬间冷静,才能再次安眠。
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,便告诉自己,也许,正如客栈的老板娘所说,是过路的胡商将自己救了回来。
而那个女孩子,不过是场濒死之时,自己做的一场纯洁瑰丽的梦,聊以慰藉彼时的楚痛罢了。他开始能够平静地回忆那双眼睛,平静地入睡。
直到前日,她在那荒芜的破庙中出现,打破了那阴沉杀机。
她的出现总是出人意料,如一只闯入地狱的白狐,美的冲击,让总在地狱边缘徘徊的他,忆起自己还未彻底堕进阴暗地狱。
她用一双眼睛望着暗处的楼英,他便已不能动作。多少年来,夜里梦回,便是这双眼睛,带他脱离苦海。他盯着她瞧,她却看不见自己,他正好沉入这双眼眸的凝视中,肆无忌惮地看着她。
许是因为她长大了,那双清冷的眼睛,隐着妩媚温柔,柔光涟涟,不可逼视。
她也该是这个年纪了,该到了嫁人的时候,而从言语中听着,她也确实已许配人家。
直到她转身出了那破庙,他才从呆滞中回转。原来,她就在南城,似乎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。
于是几日来,楼英又开始梦魇,不停地想起那双眼睛。可这药似是失灵了,即使想起她,也不能再安然入睡。到了风雪阴暗的午后及寂静冷清的夜里,心中便似憋着什么,无处发泄。
这两日,楼英总在夜半熬油看书,可烛火摇曳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。于是,开始在难捱的时候,拿起笔描摹她的剪影。
楼英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儿,也才明白,原来少年心事,竟这般辗转磨人。
但他与她的缘分,也许终究不过两面而已。
但刚才,人海茫茫中,他又撞上了那双眼睛。她看着自己的目光,无措中有几分痴然,想来是受了惊吓。
她大概并不记得自己。
楼英回想着刚才撞见她的一举一动,自己也不忍在心底嘲笑起来,自己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,竟如此扭捏矫情起来。
她既已许配人家,多么情难自已,也该放下了,大大方方做那擦肩而过的路人。
楼英抬头瞧了瞧今晚的月色,英眉微皱,若有银狼手里的证据,如今南城的局似渐渐要解了,离开之日渐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