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九九亦想起当年雨夜阿汝那双漆黑的眸。
她一直自信,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,吃穿用度都难以为继,再美的姿容恐怕亦要凋零,但出人意料的是,阿汝的美非但未减,却在这饥寒交迫中多了几分楚楚可人。
顾九九心内竟比幼时更加不平,生怕阿汝夺了自己的风头,恨不得阿汝暴毙于这后罩房中。
于是,但凡阿汝病着,顾九九便不许府内上下看顾,更不许她请医问药,不曾想阿汝竟也一次次苦熬了过来。
对顾九九来说阿汝就像是一朵挥不走散不去的乌云,时刻笼罩在顾九九周围,阿汝生得越美,这云层便积得越厚,压得她透不过气来。
忆起往事的顾九九,瞧着眼前素衣清颜,不施粉黛的阿汝,眼里难掩惊艳,只是这惊艳不过一瞬便被汹涌而来的妒火浇灭了。
顾九九身边的魏嬷嬷倒先开了口。
“呦,大姑娘还未梳洗完毕呢?今儿可是宁哥儿归省的日子,平日里您慢待惯了,夫人都睁一眼闭一眼,这紧要关头可万不能失了顾府的体面。”
顾九九身边一个挽着双髻的丫头讥讽“到底不似我们二姑娘,与宁哥儿都是太太肚皮里滚出来的,此时我们是荣耀了,人家心里可不是滋味儿呢!”
阿汝听着这刺耳之话,微蹙了蹙眉,既而弯了弯嘴角,冷笑一声。
顾九九尚未言语,争着要在主子面前表现,要为主子争口气的,可一个个先跳了出来。
阿汝不愿意同那逢迎献媚的小丫头们计较,反倒给了她们脸面,抬头,看了眼顾九九,四目相视,心中竟有些悲凉。
爹爹可曾想过,他走后,这顾府再无亲情,只余蝇头小利,仇恨算计,白日竟比黑夜难熬,院中那凋零的明开夜合花,自父亲去世,亦再未绽开过,想来连这死物都晓得,如今的顾府,是盼不来黎明的漫漫黑夜。
这些年来,顾九九甚少踏及后罩房,这次兴冲冲而至,阿汝尚摸不准她的用意。
莫非真的只是为阿宁归省一事?
阿汝心里虽有些惴惴,却按下不表。转回身,自顾自将梳子捡起来,对镜梳妆,神情自若,仿佛未看到顾九九一般。
“怎么?姐姐不为我们开心吗?”顾九九皱起眉头,寻衅似地瞧着阿汝。
“我自然是为阿宁开心的。阿宁寒窗几载,方得有今日,不过,妹妹也该明白,这份荣耀凭的是阿宁的本事,旁人并无功劳。”
“姐姐说的是,我于顾府今日之盛无功,原没什么可得意的,只是姐姐误会了,我可不是为了自己,也不是为了哥哥,我啊,是为姐姐开心。”
阿汝面上强作镇定,心中却一颤,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。
见阿汝不理睬自己,顾九九踩着锦鞋,走到阿汝身后。
“想不到这种腌臜地方还如此养人,姐姐这两年出落的愈发动人了,连我看了都心动。”
顾九九夺过阿汝手中的梳子,用力篦着阿汝的发,阿汝痛得轻嘶了一声。
顾九九盯着铜镜里阿汝柔媚的双眼,冷冷道“不过,可惜,姐姐姻缘已定,不日就要替妹妹我,嫁入楼府了,这漂亮脸蛋终究无用武之地!”
顾九九瞧着铜镜里阿汝出水芙蓉般的面庞,莫名之火又涨了几倍,于是右手抓起一支珠钗,竟要往阿汝脸上刺去。
替嫁……楼府……阿汝还未及细思顾九九之言,却眼瞅着那珠钗不过毫厘,便要刺到脸上。
阿汝用力扯住顾九九衣领,狠狠将她拉住,一番推搡,二人同时摔了下去,桌椅撞倒一片。
顾九九亦摔的不轻。
碧儿挣脱开魏嬷嬷钳制着她的手,连忙扶起阿汝,泣道“姑娘!”
阿汝向碧儿摇摇头,以示无妨,在一旁冷眼瞧着顾九九。
那边也慌了脚,一众丫头赶忙上前看顾九九,魏嬷嬷冲在第一个,哭道“我的姑娘唉!这要摔出什么好歹,老身可怎么向太太交代呦!”
顾九九领口的衣衫被撕扯了好大一个口子,头上的珠钗也散落在地,形容狼狈,她被众人搀起来,仍一口一口轻哼着。
阿汝知道今日之宴顾九九很是看重,否则也不会特意做了如此华贵的一件袄裙。
魏嬷嬷将顾九九的衣衫掩了掩,回头怒目瞧着顾阿汝“反了!反了!这是打量着少爷回来了,想翻了顾府的天不成!告诉你,自从老爷去世,这罩房里的天早就塌了……”
却听哐啷一声打断了魏嬷嬷的怒语。
阿汝看去时,顾九九已将手边的砚台摔向墙面,磨汁点点斑斑,洒了一墙。
那是顾斐送给阿汝的前朝之物,当时年幼的顾九九不识货,将东西留给了阿汝。
然而,这已是顾斐为数不多的遗物,如今碎裂,阿汝只觉得心痛不已,悲闷之下,眼前有些恍惚。
顾九九却怒视着阿汝,红着双眼,憋着泪,将双拳攥紧。“你竟撕了我的衣服?今日岂能轻饶了你!”
翠珠拦着急道“姑娘!回去换身衣服要紧!别误了今日的宴!”
正如阿汝所料,顾九九为今日之宴准备了月余,这身衣裳是上京最闻名的织女所织,顾九九求着苏氏花了大把银子买了来,只想着在今日能艳压众人,大放异彩。
如今,顾九九怎能不又急又气,眼瞅着几个时辰后,便要去郡守府赴宴,才勉强按下心中的怒火。
魏嬷嬷又揽着顾九九的手,柔声安慰“等我们去回禀太太,再以家法治她!放心,此事不能就此了了的!”
“那还不扶我去换衣裳,废话什么。”言毕将急出的泪珠胡乱一擦,急匆匆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