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斐在太医院任职时，又娶了上京名姝，户部尚书之女，二人情投意合，甚是恩爱，彼时，这对金童玉女，在上京可谓是十人九慕。

然而，六载姻缘，顾夫人却并未诞下一儿半女。

正在上京人人都道，顾夫人在子嗣之道颇为艰难时，一个娇滴滴的女儿诞生了，正是阿汝。

自有了阿汝，顾斐再无意于庙堂繁事。匆匆辞了太医令，回归故里。

奈何，世事总爱作弄于人，顾夫人竟于归乡途中撒手人寰。

顾斐悲痛难耐，及至抱着尚未足岁的阿汝，孤身一人站在南城城门时，泪水已尽，白发丛生，苍老了大半。

顾斐回南城后，南城郡守便将自己表妹苏氏许配给顾斐。

一介布衣的顾斐难以推却官家盛情。对外却只称娶的是侧妻，直到病故都未将苏氏扶正。

在顾九九的记忆中，顾斐对苏氏就像那三九天的寒冰，总是冰冷至极。

而只要有阿汝在，顾斐的眼睛，便会先看到阿汝，一番舔犊之爱表尽，才想起，一旁孤零零站着的顾九九。

顾九九温热的心，便在顾斐一次次的冷待偏爱中凉透了。

阿汝也知道，顾九九对自己的恨妒，既源于自己嫡出的身份，亦源于幼时父亲对自己的偏爱。

阿汝亦曾心有愧意，因此凡事都想着顾九九，自己有的，便记挂着多添一份给她，自己没有的，见她喜欢了，也央着父亲买来送给她。

只是当时年幼的阿汝尚不明白，她所有的善意，在顾九九看来，则是可怜，是施舍，是炫耀。她对顾九九越好，顾九九对她便越是愤恨。

但那时的顾九九一口一个姐姐，佯装姐妹情深，竟真骗得阿汝一片深情。

左不过顾斐去世，苏氏母女的态度便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。

顾斐去世那日，恰是清明，雨落了一夜。

苏氏不许阿汝在前堂为顾斐哭棂见客，阿汝便跪在后院停棺椁的泥地中，为顾斐守孝。

碧儿站在一旁，为阿汝撑着一把支离破碎的伞。

顾九九静坐在廊下瞧着她，等着府里丫头将阿汝这几年的收藏，捧给自己过目。

丫头觑着她的神色，见她满意了，便留在她身侧的木箱中，不中意的，便堆在院里，随着顾斐旧物一并烧了。

大大小小数个红漆箱拢装着满满衣物，被堆砌在院中，一旁几个小厮架起了火，火星在细雨中忽明忽灭。

“蠢货，生个火都生不好！”

“二姑娘，柴火受了潮，打不起来。”小厮在雨中答言，声音微颤。

顾九九向着阿汝两箱存书昂了昂下巴“眼睛都是瞎的，那两箱子废纸，用来烧火再好不过。”

“不可以烧那些书，那是父亲留给我的。”清脆一声，落入众人耳中，声音虽柔弱却隐着坚毅执拗。

一时间院内静了下来，众人停下手中动作，神情复杂地瞧着阿汝。

顾九九一挑眉，侧头笑看向她“呦，瞧瞧，大姑娘发话了，你们还敢不听吗？还以为你多沉得住气呢，只是没想到，是为了这些无用的东西。”

阿汝隔着朦朦雨帘，看着撑着青纸伞的顾九九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眼前。

泥水腻脏了顾九九的绣鞋，顾九九轻皱柳眉，“好姐姐，你最疼妹妹了，你瞧，九九的鞋子都脏了，你帮我擦擦，我就将那些废纸留给你，如何？”

“怎么，姐姐不愿意？还不备火……”顾九九回过头冷冷瞧着阿汝。

言未必，阿汝已握住衣裙上摆，弯下腰，将她绣鞋上的泥渍轻轻地擦拭干净，一番动作干净利落，不出一声，举止神情却不卑不亢。

阿汝不为自己难过，却为顾斐不值。

阿汝知道，顾斐并非不疼爱顾九九，如若不然，顾斐怎会记得顾九九最爱的首饰，最厌的口味。

虽有什么东西总先紧着自己，却并非忘记了顾九九，他深隐忍着自己的感情，以及那份对顾九九的愧意。

许是思念母亲，才将所有嫡出的尊荣都给了自己。

可父亲这么做，也许终究是错了。

暴雨忽而如注，阿汝身姿晃了晃，仿佛再经不起一刻风雨。

她一向知道顾九九不平，只是如今她才了然，顾九九的妒忌与恨意竟埋的这样深，深到完全淹没了父女亲情。

顾九九得意地笑了笑“姐姐到底灵巧，在服侍人上，比那些蠢笨丫头强多了。那便将那些废纸搬到罩房吧！”

雨水沿着阿汝的秀发，脸颊，一滴滴落下，正趁着乌黑的发，勾勒出精致的骨相，一席孝衣，眉头轻蹙，楚楚动人，一双桃花眼平时总似含媚，今日却似含怨，琥珀色的眼眸此时幽深黑漆，不见其底。

顾九九瞧着阿汝的样子，眼神一凛，笑意停在了嘴边，她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威胁，这张脸虽尚未长开，却已动人心魄，她忍不住打了个颤，将笑敛了，猛然转身走进门廊里。

“姐姐既做得孝顺样子，便该孝顺到底，这三日，姐姐的饭食一并免了，方显跪守心意！”

快至黎明，阿汝终于禁不住，一头栽在地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