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觉得自己很坚强。
至少在缩小之前,一直这么认为。
可如今却快把眼泪哭干了。
提摩西·风暴之眼没来。
罗兰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来了。
这是粒粒困在水晶球中的第二年,昔日生人勿近的魔法师塔楼住进了三四个流浪汉。他们在房间里吃饭、拉屎、睡觉、谈论着她的美貌然后一边说脏话一边自渎。
罗兰进来。
昔日锃亮的板甲如今伤痕累累。
他拔剑杀了流浪汉,割掉头颅挂在门廊显眼的位置,然后在屎尿、板结发臭的破布和乱窜的蟑螂老鼠中坐下。
“对不起,粒粒。”罗兰脱下头盔,满脸的油污和血,“有人在提摩西叔叔回程中设伏,他释放风暴魔法,不受控制的飓风把东南的城市和乡村全吹没了,皇室和光明神殿害怕至极,联合起来阻击……我没能接他回来,对不起。”
粒粒趴在半空中,早已干涸的眼睛又流出泪来。
罗兰站起来,疲倦地扶着柱子,眉间一道深深的伤口可以看见骨头,“苏珊婶婶和桑德叔叔被控制了,我得去救他们,如果你在天有灵,给我一点祝福吧。”
粒粒捂着嘴巴。
双手早被咬烂,乌黑的血凝结在指甲缝隙。
她想捧住罗兰的脸,或者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,可是指尖所触,不过是冰凉得不能再冰凉的水晶球壁。
“我的骑士,祝福你,常胜不败。”
罗兰卸下鞋跟的金色马刺,放到地板。
从现在起,他不是危奇的龙骑士团团长了。他是罗兰·龙焰,粒粒·永痕的复仇骑士。
罗兰走了。
走了很久。
粒粒不再数着天数过日子,她时醒时睡,心脏很重、四肢发麻,所有的一切终于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。
爱丽·奎尼每年九月都会来咒骂她。
常常一骂就是一天。
有一年她不再来了,再后来粒粒从窗户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牵着手,还怀了孩子。
昔日结交的骑士们,终有几个深情的,年年过来祭拜。
后来她从“危奇的圣魔法师”变成“叛国魔法师”,和昔日的法师塔三贤者同时进入通缉名单,于是那些骑士也不再来了。
紫鸢来过两次。
他看起来并不难过,粒粒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来。
这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。
粒粒曾经觉得俘获了他的心,但现在……远远观察这个世界,她才发现有些事,不过是互相做局罢了。
谎言是极显眼的。
只要想,世人都能看清,她自以为精湛的演技未必没有他半推半就的配合。
第九年,冬。
这年的雪格外大。
破洞的塔楼顶落下好多鹅毛似的雪,一如那天黑色羽毛降临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世界。粒粒从早到晚都很清醒,她静静盯着发红的天空,听着北风呜呜咆哮。
快要过节了。
冬阳节是危奇的重大节日,街上人迹罕至,只有狗吠从很远的民居传来。
她忽然想看花。
院中的月季在第四年的夏天,让闯进来逛“鬼屋”的熊孩子,一把火烧了。
“有多久没看到花了呢?”
她伸手想接雪花,没接到,她在水晶球中,什么都接不到的。
破得只剩框架的门吱呀一声开启。
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来。
粒粒翻身,眼泪一下子就从左眼滑落。
“罗兰……你怎么成这样了?”
高壮健硕的龙骑士,左脚已经替换成假肢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,但能看出来,自从进屋,他已经走得很慢很稳了,仿佛怕“盘踞在塔楼中的她的灵魂”发现他的小秘密而伤心。
罗兰带来一朵蔷薇花。
轻轻放在地上。
金色马刺早就让小偷拿走了。
他翻了翻没找到,停顿片刻,动手撬开地板,然后小心翼翼放下天蓝色的丝绒小盒。粒粒有太多首饰了,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个戒指盒。
放好后,他又拿出起毛边的脖圈摩挲。
眼神变得很空很空。
那是戈尔贡的脖圈。
脖圈是骑士和龙的契约信物,一旦摘下,意味着双方必有一死。
粒粒不可遏制地抖起来,“戈尔贡……我的小笨龙……”
罗兰放下脖圈,和戒指埋进地板。
他沉默了很久,最后看着蔷薇花自嘲地笑起来,“早说过你要闯祸的,非不听,现在连捧骨灰都没有。”
“你从来不肯听话,粒粒……不过肯听话也就不是你了。”
“我要离开危奇了,苏珊婶婶说追捕只会越来越严,法师塔必须保存实力。”罗兰喉结动了动,从粒粒的方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绷紧的腮帮和颤抖的鼻翼,“我可以到处流浪,我不在乎,但是粒粒,你告诉我,我该去哪里找你?他们都说,危奇失去了一个圣级魔法师,整个国家都乱套了……可谁知道我失去了你?罗兰失去了粒粒,也失去了戈尔贡。说真的,我不该赌气和爱丽订婚,我真蠢……你可恶、傲慢、不讲道理,还有可能活上几千岁熬死无数任丈夫……但哪怕只能活两百年,这两百年都能和你在一起,我又有什么不满足呢?”
大雪依旧在下。
骑士金色的发铺满厚厚一层雪,湛蓝的眼再也没有了光。
他戴好头盔。
栓紧佩剑,走出塔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