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一阵,牛姐的声音才在她背后幽幽响起来,“别踢他腰。他腰上有伤。”
凌之茵走着走着,被这句话给气笑了。
刚出门,就看见路边停着的警车里钻出个光溜溜的大脑袋。郭伟林把胳膊架在半开的车门上,用下巴指指火锅店,压低声音说:“看他俩这么掐我就放心了。孩子看样子是真丢了。”
凌之茵没好气看他,“孩子丢了,你放心什么?”
“地铁站的事,要真是那孩子干的,那找着孩子,也就找着同伙了。”郭伟林琢磨着案子,正准备关上车门,又突然想到什么,“哎,那天忘了问你。你跟哲哥到底怎么了?他有天半夜找你,把电话打我手机上了。”
凌之茵按着他的光头,把人塞进车里,“怎么这么能操心呢,发际线都退到腰上了。”
郭伟林愣愣叹口气,无奈关上车门。
十岁的女孩,既有孩童的天真,也带着少女的骄傲。
悄悄开始发育的身体,纤细中生出几分婀娜。
扎着蝴蝶结的包包头,粉色的连衣裙,白色的冰鞋,在冰场里穿梭,从容不迫。
花滑,是冰上的表演。
而表演,最关键的,就是从容。要让观众相信表演者拥有超强的能力,可以轻松把控全场,这才是一个好的表演。
于是,紧张忐忑,要演得云淡风轻;郁闷萎靡,要演得饱含深情;伤痛缠身,也要演得怡然自得。
所以表演,也算是一种欺骗。
女孩小小年纪,已经学会骗了。身体突然向一侧倾斜,她手忙脚乱往前踉跄几步,才重新找到平衡,然后抱怨地皱皱鼻子,又嫌弃地看看脚下,假装这个失误是因为冰面不平,而不是学艺不精。
程禹轻声笑了。
小女孩停下,向坐在教练席休息的程禹张望。
冰场的强光让她的小脸看上去有些苍白。
他垂下眼,不禁想起那个冬夜里冰得掉渣的月光。
那晚,她的头发是披散的,有些乱,被风一吹,像地上支楞着的枯草。
她的冰鞋是粉色的,很精致,每一步都在野湖的冰面上,凿得砰砰作响。
那是她最后一次演出。
那场事故中她被夺走的,又何止亲人……
“你怎么了?”
程禹回过神,那包包头女孩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。她是冰场老板的女儿。她爸和程禹的主教练艾伦合伙开了这个冰场。这一阵是冰演季,程禹只能就近训练。
“刚练习的时候摔了一跤。”程禹有些尴尬。
“恢复训练第一天就给老子魂不守舍。”教练艾伦打开玻璃隔板,手里捏着一管擦伤药膏,走到程禹面前,半弯着腰检查他脸上的伤口。
艾伦四十出头,个子不高,身材精壮。他长着一双鹰眼,脾气不好又偏心,对程禹和艾瑞克这种有天赋的孩子,简直是无条件地溺爱。
“我教了艾瑞克这么多年,也没见过他把脸摔成这样。”他用粗糙的手指沾了点药膏,颤颤巍巍往程禹脸上抹。
“嘶——”伤口怼在教练那老树皮一样的手指肚上,程禹疼得呲牙咧嘴,“我又不打算靠脸吃饭。”
抹药的手指停了一秒,似是想把力道调整得轻柔一些,却止不住抖动起来。
“你手怎么抖这么厉害?”程禹往后猛缩脖子。
“少废话。”艾伦杀鸡一样一手掐脖子固定,一手抹脸。
一旁的小女孩仰头看着这一老一少,幸灾乐祸说:“世界冠军也会摔跤呢。”
“去参加残疾人运动会吧。”老艾喷着口水吼道。
程禹伸手抹了把脸。
“抓紧时间玩,艾瑞克马上就到。”艾伦冲女孩说。
不知为什么,艾瑞克很不喜欢这个在冰场横冲直撞的小家伙。
女孩吐吐舌头,利落下了冰场。
其实艾瑞克早就该到了。程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,手机没人接听;又给他发了条短信,到现在也没见回复。
看到捷琳失踪的新闻,程禹有些不安。他拿出手机,点开屏幕,想看看有没有错过未读消息,结果老艾的头就像羊驼一样伸了过来。
程禹手机的壁纸,是一个广场的照片——晃眼的广告牌,滋滋冒着烟的铁皮餐车,拖着残影的车流,三五成群的背影,和侧脸晃着个纸杯的漂亮女人。
“原来是因为个女人。”老艾笑得不怀好意。
“她不一样,”程禹指了指冰上的女孩,“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就这么大。”
没爹的孩子程禹11岁升少年组时,老艾就是他的主教练。在程禹心里,这个暴躁话多不修边幅又有点可爱的男人,就跟他爹一样。有些话,他连谢思怡都不会说,却愿意跟老艾聊上几句。
老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若有所思看过去。
小女孩在场上背着手滑行,像只生机勃勃的小鸭子,间或笨手拙脚地拉出一个不太标准的贝尔曼转,又显出些可爱的稚嫩。
“我那会儿五岁。”程禹带着笑意,拿手在膝盖的位置比了比,“我才这么大。”
“五岁?”老艾转头看他,“五岁时候的事,你到现在还记得?那你记性可真好。”
“唔。大部分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她。”程禹闭上眼。
人生的重大变故,确实会令人印象深刻。可让程禹难过的是,那个事故留给他的记忆并不多。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亲妈长什么样。
只有关于凌之茵那一段,就像是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,连一些微小的细节都不曾遗漏。
记忆这玩意儿,明明长在他自己的脑子里,却压根儿不受他的控制。程禹无力地想,如果他那时记住的是自己亲妈,忘记的是这个叫作凌之茵的女孩,该多好……
公寓里没开灯,男人坐在窗前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模糊得看不出棱角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眯起的鹰眼猛地睁开。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他抓起手机,手指颤抖,按了半天,才拨出一个电话。
电话那头,谢思怡的声音响起。在安静的夜里,这声音清晰得有些清冷,“有事么?”
“唔。”男人沉吟一阵,“麦卡见到那女孩了……她的女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