确实,高低机上的轴承,只要能运转顺畅,对精度的要求并不高,这与车床轴承是不同的。当然,轴承精度降低,可能在操作时会费些力气,但并不影响使用效果,因为炮身的支撑,是通过自锁装置实现的,高低机完成升降之后,便不再受力。
刘维汉说的这种方法,显然是可行的。试想一下,木制模型能转动顺畅,那么完全按着木模型铸出的铁齿轮与齿轮箱,其位置公差、形状公差,都不会有多大问题。
高低机的另一个关键部位,就是齿轮箱。齿轮箱其实是四块铁板,其中三面的档板使用自锁的形式固定,最后一块盖板,需要用到四根长螺栓。
如何制造高强度的螺栓,郭笨聪还未想到办法。
铁铸走过来,将那木模型抱在怀里,然后走入一间屋子,估计是铸造蜡模去了。
过了片刻,有十几名士兵推着七、八辆木车进入火炮厂,每辆木车上均装了十余根铁条。铁条是从铁厂运过来的。
经过高炉炼制的铁条,含碳量虽然有所降低,但仍属于铸铁一类。
含碳量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。含碳量越低,铁的延展性越好,但这并不是钢与铸铁根本区别。在工业上,将含碳量为百分之二至四的铁,称为铸铁。有时候,碳素钢的含碳量也会超过百分之二,但碳素钢并不属于铸铁。
区别铸铁、铁,以及钢的关键,是看碳元素以哪种形式存在。如果碳以石墨的形式存在,则归于灰铸铁一类;如果以渗碳体的形式存在,则可能是白铸铁;如果以球状形式存在,则可能是球墨铸铁。这种球墨铸铁,是郭笨聪最想得到的。
通常情况下,钢的含碳量要少于铸铁的含碳量。高炉炼出的铁,其含碳量已不算高,但仍然不足以铸造火炮,还需进一步降低碳含量。“百炼成钢”的说法,并不是空穴来风。
生铁经过多次高温煅烧,固然会降低铁中的碳含量,但还有另一种方法,就是锻造。
如今,火炮厂已盖了一座锻造房。
所谓锻造房,其实就是间房子,里面有一群铁匠聚在一起,轮番用铁锤敲打烧红的铁条。铁条被锻打之后,内部受到挤压,会将碳析出。
锻好铁条被集中堆放,攒够一定数量之后,会进入熔炉重新熔炼,然后倒入炮模与齿轮模浇铸。
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步,真正的金属处理工艺,才刚刚开始。
铁水进入模腔后,会受冷凝固,这个凝固的过程叫做“结晶”。
铁水并不是纯金属,因此其结晶过温度不是固定的数值,而是一个范围;较低的那个温度,叫做“固相线温度”;较高的那个温度,叫做“液相线温度”。
铁水凝固时,铸模壁与最中间的铁水之间,存在着一个过渡区,叫做“两相区”。铁水的结晶过程,只能在两相区之间进行。如何控制铸件的凝固温度,大有学问,因为这直接影响到晶体的形状。
以火炮厂目前的情况,根本不具备控制结晶过程的技术,只能像以往一样,依靠自然冷却法。不过这并不要紧,因为铸件取出之后,还可以对其进行热处理,这一过程叫做“调质”,可以理解为“调整铁的性质”。
金属热处理这一步,至关重要。同样一块铁,经过不同的热处理方式,会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。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淬火。铁烧红之后,迅速放入冷水中,被称作淬火。淬火后的铁,硬度极大,其金相结构为马氏体组织,例如刀刃,就是一种马氏体组织。
对于有些铁件,淬火之后会提高硬度,但同时会存在一种“淬火内应力”,使得铁材变脆,易碎。此时需要回火。所谓回火,是将淬火后的材料重新加热到一个适当的温度,然后以一定的速度冷却。
回火也不简单,根据回火加热的温度不同,冷却的速度不同,最终的材料性能也各不相同。
一门铁炮,从铁矿石变为铁水,再铸成铁锭,然后去碳,再浇铸,还要经过内壁切削,最终热处理,其过程复杂之极。然而这些步骤所用到的知识,只占到《金属热处理》这一学科的百分之十不到。
按着郭笨聪的想法,火炮取模之后,炮身会留有铸造时的残余应力,这使得炮管硬度增加,无法使用镟刀切削。如果将火炮进行“去应力退火”,便可以使用硬质刀具旋制炮管内壁。在切削过程中,每切削一次,炮管内壁就会变硬一些,这是因为存在了一种加工残余应力;遇到这种情况,需要多次退火,多次切削。完成整个内壁的加工之后,再对身管进行一次淬火,并经回火处理,最终完成。
铸造铜炮时,其步骤会简化许多,但造铁炮就是这么麻烦
离开火炮厂之后,郭笨聪直奔海边,一路上心情极好,似乎只要他懂得某些技术,火炮厂的人自然也就懂了,又或者说,迟早都会懂的。
观看铸炮,对郭笨聪也是一种知识的总结;他虽然学过不少金属处理的专业课程,但在此之前都是纸上谈兵,直到他进入炮厂,眼看着一堆铁矿石如何变成一门火炮之扣,才明白自己学的知识极为有用,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开办琼州大学的信心与决心。
前方不远处,就是万宁军用码头。远远望去,崖山舰仍然静静地停在海面上。
郭笨聪与石韦边走边聊。石韦道:“少监,苏大哥似乎有些心事。”郭笨聪奇道:“有心事?是甚么心事呢?”石韦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,问他时,他也不说。”郭笨聪道:“每个人都会有心事的,比如你的心事,或许是想讨个老婆吧。”说刚出口,又觉得石韦比自己大几岁,这种玩笑似乎开得有些过了。
石韦毫不介意,笑道:“我倒是想讨个老婆,但眼下却不是时候。等大宋光复旧土之后,我会回到老家,然后托人寻一房亲事,生十几个娃。”郭笨聪也笑道:“若要生十几个,除非双胞胎。”寻思道:“也不知我能生几个,这个年代又没甚么计划生育,多多益善。”走了几步,忍不住又想:“如果娶了听琴,她身材纤细苗条,生多了恐她不愿。”如此想着,郭笨聪不由得面露笑意,脚步也缓了下来。
石韦走了一阵,惊道:“咦?一日未见,崖山舰竟然变了样!”说话间,忽然发现身边不见了郭笨聪的身影,忙转头一看,只见军器少监正站在后面不远处,面露傻笑,一个人在那里发痴。
石韦忙跑到郭笨聪身边,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只见远处一片大海,除了海鸥在飞,就只有天上悠闲飘过的白云。石韦甚是不解,以为郭笨聪又在思考甚么重大问题,不敢打扰,当下悄悄站在一边,耐心等候。过了半晌,郭笨聪回过神来,惊道:“咦?一日未见,崖山舰竟然变了样!”却将石韦吓了一跳。
崖山舰的侧舷,已经开了两排火炮射击口,上层十五个,其中有两个位于舰首,两个位于舰尾;下层有十一个,两个位于舰首。
按着这样的布置,崖山舰将装备五十二门火炮,其中舰首八门,舰尾四门,两侧各有二十门,几乎可以朝着任意方向开炮射击。
二人走上码头的木桥。
石韦问道:“少监,如果崖山舰备齐了火炮,至少敌过二十艘元军战船。”郭笨聪道:“倘若元军仍使用投石机,恐怕三十艘也不在话下。”说话间,已登上了崖山舰。
甲板上有几十号士兵忙碌着。郭笨聪仔细看去,前方甲板上已有工匠在规划主炮的基座位置。不远处放着几十根方木,是用来固定火炮阻退器滑轨的。
崖山舰的主炮重达三吨,再加上瞄准机、基座,总重量已近五吨。如此重量,普通战船根本无法承受,但崖山舰在张弘范手中时,曾在前后甲板上安置过两台大型投石机。元军的大型投石机重达三吨,甲板下方早就经过加固。这两门主炮放在前后甲板,只需对甲板稍做补强即可。
有两人走了过来,其中一人招呼道:“郭兄弟!”郭笨聪转头一看,这二人他均认识,问话这人名叫文克武,是武克文的哥哥,另一人名叫杨连胜,郭笨聪来到大宋的第二天就见过他。
文克武边走边问道:“郭兄弟,听说铁炮的射程有两里,究竟是真是假?”郭笨聪道:“即使没有两里,一里半是有的。对了,听说两位大哥调任崖山舰,可是掌管火炮?”杨连胜道:“正是。我在下层,文兄在中层。最上层的两门主炮,是由**亲自指挥的。”杨连胜说的“**”,是指张世杰。
文克武道:“到了今日,崖山舰只装了两门火炮。听说再过六天,又有二十二门新炮铸成,但崖山舰只有六门,其余的要装给宁远舰。”说着,用手指向不远处的一艘战船。郭笨聪顺着他的手势望去,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,宁远舰的三桅已经改造完毕,等装了火炮之后,就与万宁舰一样了。”复又叹道:“只可惜,这是我们最后的铜炮了。”那二人跟着嗟叹不已。
所谓“最后的火炮”,意思是说,大宋朝庭再没有铜材了。如今,旧式火炮全部回炉熔炼,朝庭的铜材用尽,就差从民间收集铜盆铜勺了;这也是郭笨聪急着铸造铁炮的原因。
三人又聊了几句,郭笨聪早已等不及,走下两层火炮室细看了一番,极是满意。
到了晚饭时分,有士兵送餐进来。郭笨聪眼看时间不早,连忙起身告辞。杨连胜道:“不瞒兄弟,我二人已有两日未下崖山舰,吃饭睡觉均在舰上。兄弟若不嫌弃,不如用了晚饭再走。”郭笨聪忙道:“怎敢嫌弃;只是兄弟与右丞相约好了,过一会儿要在琼州大学见面的。”
其实,与郭笨聪见面的不止文天祥一人,还有夏源起、周承之、秦起、刘维汉等人,因为有一位姑娘制作了全套的木制齿轮,今晚要在琼州大学的教室内组装计时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