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文宁走出船舱,问清了形势之后,走到郭笨聪身边,悄声问:“兄弟,当真是丞相?”郭笨聪点头道:“应当是,而且敌人也说是,兄弟亦觉得是。”温文宁道:“既是如此,咱们得先见过丞相,不过抵达琼州之前,还须小心才是。”郭笨聪明白他说的意思,应道:“哥哥说得极是,小心驶得万年舰。”温文宁点头道:“对,万年舰。”
温文宁命人搬了椅子放在甲板上。众士兵扶着文天祥坐定。
文天祥在敌船上时,船楼被桅杆砸中,船楼上的一块木头被砸掉,正好撞到文天祥的头上,他因此受了伤;文天祥虽然受伤不轻,但他身边那两名元兵,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,被主桅砸倒在地,又穿透地板,直接进入了下一层,想是凶多吉少。
文天祥受伤之后,虽然有那太医清洗了伤口,又做了包扎,但仍会不时感到一阵眩晕,坐在椅上休息了片刻之后,又慢慢清醒过来。
那三名女子走到跟前,两位小姑娘齐声叫道:“爹。”
众人闻言吃了一惊,再看文天祥,亦是一脸惊愕,问:“枫娘,你们三人怎么会在此?”欧阳枫道:“我们原本住在舅舅家,是张弘范派人将我们娘仨接来的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流下泪来。其中一小姑娘道:“娘,不是接来的,是虏来的。”另一人道:“对,还绑了我的手。”声音呜咽,瞧那模样,就要哭了出来。
其实,文天祥原本有六个女儿与两个儿子,但到了如今,除了眼前这两个女儿之外,其余的儿女均死于战乱。眼下,文天祥的亲人只有这位欧阳夫人,以及两个孪生女儿了。
众人各自报了姓名与职位,文天祥一一记在心里,同时也确定自己被宋军救了,当下急问道:“行在安置于何处?陛下又如何?”温文宁看他问得情急,忙将朝庭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下,却略过了崖山跳海那一段,只说后来辗转到了琼州。文天祥听罢,喜道:“丞相果然不负重望,朝庭既然还在,当可东山再起。”他口中的丞相,是指陆秀夫。
文天祥受伤之后,身体状况本就不佳,此时听了朝庭尚在的消息,激动之下,又是一阵眩晕。温文宁忙命人备了房间,让士兵扶着文天祥进入休息。欧阳枫母女三人也跟着进去。众人想着丞相一家新聚,也不便打扰,当下站在甲板上等候。
过了一阵,欧阳枫走了出来,转向那太医道:“连先生,丞相的头痛得厉害,还请进去瞧瞧。”连太医忙进了房间。
温文宁走到郭笨聪身边,悄声道:“兄弟,你不妨进去看看丞相的伤势,我在此处候着。”说着,转头看了看王川朴与孟空二人。郭笨聪会意,应道:“好,兄弟先进去瞧瞧,哥哥就在此守着,免得另生枝节。”言毕,跟着连太医走入房间。
连太医为文天祥把了脉。欧阳枫问:“连太医,我家老爷可好?”连太医道:“还好,只是丞相多日未曾休息,今日又被撞了头部,须得静养。”郭笨聪道:“有我在此,夫人请放心。夫人看似也累了,不如去休息吧,明日一早便可抵达琼州。”欧阳枫点了点头,颇有感激之意,带着两个女儿,转身走出了房门。有士兵在门外等候,为她三人安排了房间。
此时,屋内就剩下三人。文天祥在床上躺了片刻,又要作势坐起,连太医正好站在床边,忙将他扶了起来。文天祥道:“连先生,请去看一下夫人是否受伤,我有些不放心。”连太医道:“是,丞相。”转身出了房门。看这连太医的言谈举止,似乎对文天祥极为恭敬。
文天祥休息了一阵,气色已好了许多,慢慢下了床,缓步走到桌边坐下,问:“少监姓郭?”郭笨聪忙道:“是,姓郭,我爷爷是前任兵部尚书。”文天祥闻言,微微一惊,又问:“为何是前任?郭尚书此时如何了?”郭笨聪叹道:“崖山一战之后,不幸去世了。”文天祥呆了半响,凄然道:“令祖父是我恩师,未想两年没见,他竟然仙去了。”说罢,嗟叹不已。
过了片刻,文天祥问起自己被救的经过,郭笨聪也一一照实说了。文天祥听到新火炮一事,甚是不解,问道:“少监是说,那火炮能射出五百步?”郭笨聪道:“正是。丞相乘坐的那艘船,是琼海舰在四百步外发的炮。”文天祥吃了一惊,愣坐在桌边半晌,又问:“如今有多少门新火炮?”郭笨聪道:“只有四门,全都装在琼海舰了。”
郭笨聪将琼海舰的家底如实交待,丝毫不觉得担心,因为眼前这文天祥若是真的,则必定要对其讲出真话,若是假的,也不足为惧,因为今日登上琼海舰的所有人,都被温文宁监视起来,如果这些人存了异心,想必也搞不出什么花样,等回到琼州之后,一切便知分晓。
二人又聊了一阵,郭笨聪只觉得与文天祥交谈甚是愉悦,每当自己说话时,他总是在认真倾听,从不插话打断,然而等他真正开口说话,却又能一语中的,说到问题的关键。
这令郭笨聪想起他在大学时的一位老师。
那位老师,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倾听;每当郭笨聪有问题时,不管是什么问题,她总会认真地听完,哪怕她早已发现郭笨聪说错了,也不急着打断话题,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,然后稍加思索,马上指出其中的错误,又迅速讲出正确的思路,令郭笨聪茅塞顿开,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。
这就是人格魅力。
其实不仅是郭笨聪,便是敌人,对文天祥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当年,宋恭帝投降之后,文天祥并未跟着投降,而是继续起兵抗元;有人劝文天祥随降,被他逐一拒绝,说“社稷为重,君为轻,此之谓君降臣不降”,意思是说,君王不能代表国家,他起兵抗元,是为了国家,而不是为了君王。
后来,文天祥兵败被俘,宋朝投降的皇帝亲自去劝降,他还是不从。元朝为了使文天祥归顺,先后找了四十三人劝说,并许诺文天祥枢密使、兵部尚书、右丞相之职,都被文天祥一一拒绝。尽管如此,忽必烈仍然不舍得杀他,又等了两年,有一次忽必烈问人“南方和北方的宰相,谁最贤能?”大家都说,“北人无如耶律楚材,南人无如文天祥。”耶律楚材已去世多年,自然无法成为丞相,于是忽必烈亲自去劝说文天祥,请他出任左丞相。文天祥仍然拒绝,说“拜于贼首之下,还不如就此死去”。忽必烈并不生气,反对其更加佩服,又说:“久闻丞相棋艺高超,不如与我下三百六十五盘棋,倘若丞相赢了一百八十三盘,我便修一座道观,让丞相居住静修,从此不再打扰。”他这意思,其实舍不得杀文天祥,想将他囚禁一年之后,便还其自由。
当时,忽必烈已下了决心,准备将文天祥给放了,可惜后来被一人劝阻;这人名叫留梦炎,是当时的元朝礼部尚书,但在几年之前,这人还有其它身份,乃是宋朝的右丞相兼枢密使。留梦炎这人,处事奸诈,见风使舵,他降元之后,四处打压抗元义军,后来听说忽必烈要将文天祥放了,马上找了几十人联名上书,力劝处死文天祥。留梦炎此种行为,不只为宋人鄙夷,连元人也瞧他不起;元朝史官在修订《宋史》时,并未给留梦炎立传,却给文天祥立了传,赞扬他一代忠臣,誓死报国。可见,汉奸永远是汉奸,永远受人唾骂,即使投降了,他的主子也会视他为无物。
当然,此时文天祥被救了出来,原历史上那些事情就不会再发生,这一点,郭笨聪自然十分清楚。
未过多时,已是黄昏时分。郭笨聪起身告退。匆匆吃了晚饭,郭笨聪又去探望文天祥,却被告知文天祥已经休息。郭笨聪站在门外发了一会呆,心知文天祥受伤之后精神不济,又与自己聊了近两个时辰,想是累极,也该休息了。
郭笨聪在甲板上溜达一会儿,闲得无聊,举步跨上了望远镜台,将望远镜对准天空,正要看看有无外星飞船驶向月球,谁知海上起了风,琼海舰摇晃得厉害,根本无法看清月亮。郭笨聪无奈之下,又胡乱走了一会儿,倦意袭来,回到房间倒头便睡。
一觉醒来,天色已蒙蒙亮。郭笨聪洗漱之后,走到文天祥的门口,正欲敲门,忽听身后有人道:“少监起得早。”正是文天祥的声音。郭笨聪转过身来,欢喜道:“原来丞相已醒了。”
连太医陪在文天祥身边,应道:“丞相昨日睡得早,寅时就醒了。”文天祥转过身去,向连太医嘱咐道:“连先生,到了琼州之后,不可再称我为‘丞相’。”又转过身来,对郭笨聪道:“如今大宋左右丞相俱在,不可如此呼我。”郭笨聪也点头应了,又想起一事,问:“称您为**如何?李三原大哥就是这样称呼的。 ”文天祥奇道:“三原也在琼州?”郭笨聪道:“是啊。丞相去了琼州之后,李大哥必定欢喜。”
二人一边说着,一边在甲板上走着,天色渐亮。路过那望远镜台时,文天祥看到有一名士后蹲在一个木台上,木台上置了一个木架子,那士兵正对着那架子细瞅。文天祥甚是不解,问:“少监,此为何物?”郭笨聪道:“这是望远镜。”文天祥奇道:“望远镜?”郭笨聪随口说出了“望远镜”三字,忙改口道:“也叫百里镜,您可去看看。”
望远镜边上蹲着的,正是苏木。苏木听得二人说话,当即离开望远镜,道:“丞相请上了木台观看。”文天祥点了点头,抬脚上了那木台。郭笨聪看在眼里,心中暗赞不已。文天祥今年刚好四十岁,但那上台阶那动作,却是轻盈之极,丝毫不像某些高官大腹便便的模样,他只是微微一抬脚,便上了望远镜台。
苏木调好位置,文天祥看了片刻,又抬起头向前方望去,却是琼海船的船楼。苏木早已料到他有如此举动,忙上前详加解释。文天祥听得连连点头,神色间却甚是惊讶,后又听到苏木说及“海视距七十里”时,更是吓了一跳,赞道:“少监真奇人也,竟然能造出这等奇镜。”郭笨聪忙道:“倒也不全是我的功劳。我只是看了《梦溪笔谈》一书之后,受了些启发,又与几位朋友共同探讨一番,这才做成了奇镜。”文天祥听得一愣,过了半晌,这才回过神来,又凑近望远镜细看,却是一片大海,甚么也看不清。
苏木上前重新调了角度,又详加讲解,文天祥终于明白了其中原理,当下自己调整了镜筒的角度,看了一阵,忽然站了起来,向远方眺望片刻,问:“前方可是琼州?”苏木点头应道:“正是。此处距琼州六十里,镜中应当可以看到独州山岛;倘若有战船升起了风帆,还能看到帆面。”
文天祥闻言大吃一惊,忙道:“你来看看。”
苏木听得惊讶,凑到镜前看了片刻,忽然跳了起,大声叫道:“温将军!像是有元军攻打琼州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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