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镜道:"少监请坐,我去扶良家出来。"郭笨聪点了点头,与听琴对望一眼,心中均想:水镜的丈夫行动不便,难道他身有残疾?
二人正诧异间,忽见里屋的门帘被掀开,水镜扶了一人走出。郭笨聪看这人三十多岁左右,神清气爽,面容清癯,一表人才,脚步沉稳,丝毫不像身有残疾,心中更奇,他明明是个正常人,为何要说自己行动不便,还要水镜扶着出来呢?
听琴看了一眼,已知端倪,站起身来,递过一把椅子,道:"先生请坐。"
水镜道了谢,又将那人的手放到椅背上。那人摸索一阵,终于走到椅前坐下,道:"少监勿怪,我眼睛不好,行动多有不便。"郭笨聪这才恍然。
那人坐定之后,道:"在下名叫花神,花朵的花,神仙的神。早听说少监年轻有为,仰慕已久,未想少监会在今日光临,令寒舍蓬荜生辉。"
花神说话不亢不卑,郭笨聪对他极有好感,当下接道:"在下郭笨聪,愚笨的笨,聪颖的聪。军器院能寻得贤伉俪相助,当真万幸。我妹妹对尊夫人甚是喜欢。今日冒昧造访,还望没打扰到先生。" 暗赞一声:"好霸气的名字。"
花神道:"少监客气了。我夫妇二人原住在琼州府,后听说朝庭要需用制镜工匠,因此我二人便搬到了万宁,又租了这宅子。"郭笨聪忙道:"花兄辛苦了。小弟急须些镜子,所以派人将两位请了过来。"。花神道:"能为朝庭尽些薄力,也算不枉此生了。"
水镜站在一边,向郭三招手道:"小郭三,我有礼物送你。"郭三喜道:"是甚么礼物?"水镜道:"在里屋呢。"
郭三跟着水镜进了里屋。
花神转头向里屋看去,直到郭三进了屋,又转过头来。听琴将他的举动看得清楚,问:"先生的双目似乎未完全失明,可是还能看到些?"花神道:"一丈之内可辨人影。"听琴又道:"先生可曾找人医治过?" 花神微微摇头,道:"也曾找人看过,却是无药可医。我十六岁之前,目力极佳,后来一年不如一年,到了如今,只能依稀辨得人影。"
郭笨聪看他说话时,偶尔会迷起双眼,遂问:"花兄可是迷着眼睛时,便能看得更清晰些?" 花神点头道:"几年前是这样,只要将眼睛迷了起来,便会看得清楚些;到了今日,即使迷着眼睛,也无法识别一丈之外的人形。"
里屋传来郭三的欢呼,听其声音甚是惊讶,又极欢喜。
花神听得动静,面上露一丝微笑,继而又轻叹一声,道:"拙荆对令妹极是喜爱,从她送镜回来那日起,每晚都要说起令妹。"
郭笨聪道:"我妹妹虽然顽皮,但确实是讨人喜欢,所有人都喜欢她。"说着,又看向听琴。听琴忙道:"对,大家都喜欢她,公主还带她找御厨做点心呢。"
几人说话间,又听到郭三的声音:"左、右、左……"甚是开心,也不知水镜找了些什么好玩意儿。
花神叹道:"看样子,拙荆将她娘家陪嫁的镜子送给令妹了。"郭笨聪忙道:"万万不可,怎能要了陪嫁之物。" 花神摇头道:"少监不用多心,且由得她去吧。她既喜欢令妹,送了礼物自己也会开心的。"言毕,又是一叹。
听琴奇道:"先生为何叹息?" 花神再叹,凄然道:"姑娘有所不知,我们有过一个女儿,名叫七月,倘若她还活着,也有八岁了。"
听琴闻言吓了一大跳,张大了嘴巴,却无法继续说下去。郭笨聪也是满脸惊愕。二人对望一眼,又同时看向花神,却见他眼睛迷离,双目无神,也不知是太过悲切,还是目不可视所致。
花神呆呆坐在桌前,看那模样像是在回忆往事。郭笨聪转头看去,见他那空洞无神的双目,忽然滴下几滴清泪,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闭了双眼,过了许久再次睁开,道:"不瞒两位,去年冬天,有元寇进犯琼州。太守率兵抵抗。元寇将投石机置于城外发炮。我们的女儿当时在邻居家,谁知有巨石落下。琼州府并无城墙,所有人都未曾想到,元寇竟然用了炮车。"
郭笨聪听他说出"元寇"二字,甚觉解气。听琴呆了半晌,道:"我初见水姐姐时,只觉她精明能干,才清志高,性情开朗,却丝毫未察觉她竟然……"声音哽咽,再也无法说下去。
花神道:"这也不足为奇。她能陪着我这瞎子过上八年,此份忍耐原非寻常女子可及。元寇在年前退去,她在年后又忙了起来,我问为何,她说除非我二人不想活了,又或者有了其它谋生技巧,否则还得开了店铺。前些日子,有位姓石的兄弟造访,说万宁有人出大价格请我们过去。我夫妇二人犹豫再三,未决,后来石兄弟索性明言,说此去万宁是为朝庭办事。水镜听后,二话不说,当天就关了店门,第二日便动身了。"
郭三从里屋走了出来,手中拿着一物,递于郭笨聪面前,道:"哥,左右镜。"郭笨聪茫然道:"好,左右镜。"
水镜掀开门帘缓步走出,微微笑道:"郭三,赶明儿再来,我还有大小镜呢。"
听琴道:"郭三,让姐姐看看,究竟什么是左右镜。"郭三跑到听琴跟前,将手中的镜子递了过去。听琴将那镜子接在手中,却不细看,只是望着郭笨聪,看他低眉深思,知是心中有事,将郭三的小手紧紧拉着,凑到她耳边悄声道:"郭三,别说话。"郭三听她说得郑重,当下点头应了,靠在听琴怀里一动不动。
郭笨聪思索片刻,忽然抬起头来,道:"水镜,我还想多做两个镜片,你这可有笔纸,我好画了出来。"水镜取过笔纸。郭笨聪在纸上画了片刻,道:"就按这大小磨制。此次磨的是凹面镜,正好与凸面镜对磨,一次便可磨制两块镜子。"水镜点头道:"少监放心,咱家理会得。"
郭笨聪道:"磨此镜时,先磨去少许,抛光,然后置于花兄的眼前,看他能否看得清楚些,然后再磨去一些,再抛光,再试,直到他看得最清晰为止。"
水镜听得一惊,颤声道:"少监的意思是说,良家的眼睛能用镜子治好?"郭笨聪沉吟片刻,道:"我也不敢确定,只能一试。前几日,我看到一本《光影论》,书中讲了些镜子的原理,或许对花兄的眼睛有些帮助。"
水镜听他说话的语气,似乎还在犹豫不定,但看那神情已是确信无疑,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,欢喜道:"我今日便试。"郭笨聪道:"对,今日便试。两块镜子对磨,既不误了工部制镜坊的事,也不误了眼睛的事。"
花神听郭笨聪直呼水镜名字,说话语气也与其它官员多有不同,心中暗自惊讶不已,又想他年龄虽然不大,但言语间极为自信,像是早已成竹在胸,难道自己的眼睛真的有治?花神呆坐在那里,回想起自己失明多年,竟然不知水镜现在长甚么模样了。
郭三在听琴身边站了一会儿,又跑到水镜跟前。
听琴呆坐一阵,低头向手中看去,那"左右镜"竟然是一个小盒子。她心生好奇,将那小盒子打开一看,盒内竟然装了两个镜片,细观之下,却是另有玄机。倘若将盒子正着看去,与普通镜子无异;若颠倒过来再看,则会呈现左右相反的镜像,果然是个"左右镜"。听琴看得惊讶,只觉得这镜子煞是有趣,却不解是何道理,遂将那盒子合上,又发现盒子的正面刻了些字,凑近前仔细一看,原来是"镜花仙缘"四字。这四字中包含了二人的名字,果然是花神说的陪嫁之物,也不知他二人未娶未嫁时,究竟因何起了仙缘。
听琴想得发痴,过了许久,终于回过神来,再将那盒子转到背面,发现另有四个小字刻于盒上,这四字清秀小巧,像是出自女子之手,只是字迹尚新,想是刚刻上去不久。听琴凑到眼前细看,顿时呆了,那盒子背面刻着的,是"镜花水月"四字。
眼看时候不早,郭笨聪起身告辞。水镜送到门口。三人走出一段路,再回头看时,水镜仍然站在那里,依门而立,一动不动。
听琴叹道:"公子,她是在看郭三呢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