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在坟前站了片刻,身后传来脚步声音,有人说道:“琴儿,你这是做甚么?”语言中颇有责备之意。
郭笨聪听得一愣,这说话之人正是陆秀夫,再转头看时,却见陆秀夫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,有四名士兵跟随着。这些天来,郭笨聪夙兴夜寐,废寝忘食,忙得不可开交,只为了在元军赶来之前,给大宋水师装备几门火炮;然而他再怎么努力,似乎也无法让陆秀夫完全相信他有这个能力。
在郭笨聪的心底,其实已有了些抵触心理,他这几天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陆秀夫。如今闻得其声,郭笨聪站在一旁边闷声不响,又替听琴捏了一把汗。
听琴识得陆秀夫的声音,也不回头,淡淡地道:“只是一只野兔经过,将供台上的祭品打翻了,女儿正要重新摆放妥当。”
陆秀夫摇了摇头,显然不信听琴的话,道:“琴儿,若是你不小心打翻了便承认了罢,又哪里来的野兔?”
听琴道:“爹爹若是不信,可差人将那野兔捉来,亲自审问便知。”
陆秀夫听得一愣,走到听琴身边,柔声道:“琴儿,你娘纵有不是之处,也终究养育了你一场,如今她已去世,你何苦如此?”听琴道:“爹爹误会了,娘对我向来很好。至于今日之事,爹爹要怎样想,便怎样想吧。”
陆秀夫呆在一旁半晌无言,又转向郭笨聪问道:“贤侄来此,可是给郭尚书上坟?”郭笨聪道:“是的,今日是清明……”
陆秀夫点头道:“贤侄近日为了火炮一事颇劳心神,本相也有耳闻;听说明日就要试炮了,到时会有兵部、枢密院、工部众人前去观看,贤侄还须早做准备。听琴这丫头,不如让她先回相府吧,免得耽误了你的大事。”
郭笨聪犹豫道:“这……听相公的便是。”他其实极不愿听琴离开自己,但陆秀夫既然开口,也就不好再多说了。
听琴跪在坟前,哭道:“娘,自从您去了之后,您不知道我有多可怜,那日在船上……”说到这里,又放声大哭起来。
郭笨聪手足无措,转头看了看那四名士兵,却见那几人并无异状,似乎丞相的家事与他们毫无干系。郭笨聪有心上去安慰,又觉得有些不妥,既然她的父亲在此,要论安慰的顺序,自己无论如何也排不上第一名,当下站在原地继续发愣。
听琴这一哭,陆秀夫也慌了神,忙走到近前蹲下身去,为听琴擦去脸上的泪水,柔声道:“琴儿,爹相信了,爹相信是那只野兔。”听琴只是不理,继续大哭着。陆秀夫安慰一阵,转身对那四名士兵道:“你们几人,快去将那野兔抓来,本相要亲自审问!”
那四名士兵听得一愣,面面相觑,有一人稍机灵些,大声应道:“是!”又走到近前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还请姑娘告知,那野兔长甚模样,是甚颜色,是男是女,免得抓错了。”另三名士兵紧闭着嘴,脸上憋得通红,极力忍着不笑出声来。
听琴用衣袖捂着脸,继续哭道:“爹要将女儿关了起来,这不是欺侮女儿没了娘么。”
郭笨聪偷眼看去,只见听琴脸上虽然有泪痕,但已没了哭相,她用衣袖将脸挡住,却是不想让陆秀夫看到自己的表情。
陆秀夫道:“你这丫头,我又何曾将你关了起来?”
听琴道:“万宁近日来了一位姓水的姐姐,听说是琼州最好的制镜师,人又长得极美,女儿想去看看。”
陆秀夫听得一愣,也不知这丫头是何用意,依她的性格,决计不会为了一面梳妆的镜子,又或是某个貌美的女子便如此哭闹。陆秀夫暗叹一声,转头看了郭笨聪一眼,似有所悟,再看到自己女儿哭得如此伤心,叹道:“也罢,你要去散散心,便由得你了。”又转头对郭笨聪道:“贤侄,万宁此地民风淳朴,倒也无甚可担心的,只是别走得太远了。”郭笨聪躬身应道:“是。”
听琴站起身来,走到郭笨聪跟前,眨了几眨眼,示意他离开。郭笨聪对着陆秀夫一揖,道:“有小侄陪着,相公尽可放心。”言毕,转身离去。听琴紧跟着离开。
陆秀夫看着这二人离开,长叹一声,陷入了无尽的回忆。
二人行得片刻,听琴道:“公子可看清那野兔长甚模样,穿甚衣服,是男是女?”郭笨聪听得一愣,道:“这……那不是丞相逗你开心的话么,怎可当真?”听琴摇头道:“却不是了,我倒看得清楚,那兔子不仅是个女兔子,而且是个美貌的女兔子,穿了一件杏黄色长衫。”郭笨聪恍然道:“对,确实如此,这兔子还有个名字,叫侍琴。”
郭笨聪口中如此应着,心中已是疑虑丛生,隐隐觉得今日发生之事远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,他有心问上一问,却又担心引得听琴不快,转念一想,听琴若想让自己知道,迟早会亲口说的。
听琴又道:“公子,咱们还是别去看镜子了。”郭笨聪奇道:“不是昨晚就说好了么,为何又不想去了?”听琴道:“刚不是说了么,明日就是试炮的日子,咱们不如去火炮厂看看吧。”郭笨聪神色一凛,道:“对,这才是正事,幸亏你提醒了。”
二人沿着河边向码头走去。
清明当日,正值阳春三月,万宁河两岸花红柳绿,燕飞鸥舞,清风和煦,嫩柳逐烟。郭笨聪心情大好,他来到宋朝之后,从未有今日这般轻松过,眼睛不由得四下乱瞅,又偷偷与自己春游时看到的景象做了一番对比,却觉得后世的景色再美,也比不过眼前这恬淡轻怡的意境,更无如此清澈的蓝天。
听琴跑前跑后,将那路边的红色的野花摘了,放到黄花丛中看了片刻,微微摇头,显然不甚满意,又跑到另一边将那兰色的花摘下几朵,与红花一并放在一株绿草之上,然后转头看着郭笨聪。
郭笨聪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,知是在等自己夸赞几句,当下装作毫不知情,无意间看过去又惊呼道:“咦?这绿草上竟然长了红、兰两色的花,真是奇了?”
听琴道:“是啊,真是奇了,待我摘了它。”
郭笨聪忙道:“别,如此奇异的花,摘了岂不可惜。”说话间,听琴已摘了那两朵花。
郭笨聪捶胸顿足叹道:“哎呀,真是可惜了,恐怕整个琼州也难找到相同的花了。”神色间甚是惋惜。
二人又行得一阵,忽有微雨落下,原来这清明节天气再好,也终究躲不过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这句诗。
正感叹着,忽听远处传来琴声,二人站定细细倾听,有人伴着琴声唱道:“阳春三月天气新,湖中丽人花照春。满船罗绮载花酒,燕歌赵舞留行云。”
郭笨聪循声望去,只见河中有一小船,船上似有女子身影,这琴声与歌声正是从那小船上飘来。郭笨聪听了片刻,赞道:“船中那女子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,却懂得这些诗词,琼州这地方不仅山清水秀,就连寻常百姓也有此雅兴。”
那女子又唱道:“五月湖中采莲女,笑隔荷花共人语。”郭笨聪听了几句,只觉得那女子声若流莺,这七律诗从他口中唱出,无比的好听。
小船渐行渐远,郭笨聪听那女子又唱到“严冬凛凛霜雪天,银山玉树相钩连……”时,已听不到她后来唱些什么,只听得有琴声传来,铮铮嗡嗡,音境悠远。
郭笨聪赞叹了一阵,又寻思道:“以前常听人说,春秋战国是思想文化最辉煌灿烂的时期,没想到宋朝也是如此,就连一个寻常的女子,也会唱些我从未听过的诗词。如今虽逢战乱,但琼州当地却还算太平,百姓也有心情唱曲,若是在内地沿海,恐怕见不到此等光景。”他忽又想起十万士大夫投海殉国,心情顿时沉重起来,但再转念一想,既然朝庭未亡,那么十万人投海之事便不会发生,如此一来,又不知有多少位名垂千古的思想大家得以幸存。
在华夏历史中,春秋战国确是一个最为辉煌的时期;管子、老子、孔子、孙子、孟子、墨子,这些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、思想家和军事家,都出现在这个时代。历朝历代都有留名百世的思想大家,汉有王充,宋有朱熹,明有王守仁,只是到了后来……
郭笨聪绞尽脑汁,想要从后世那些“大家”中间找出一位有分量的人物,却怎么也想不出来,正费神思索着,却听旁边有人低声轻唱道:“薄雪远草相掩映,似无似有虚无间。”正是听琴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