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中午时分,有凉风吹过,阳光明媚,天气甚佳,丝毫不像前几天炎日永昼般的燥热;郭笨聪找人要了十数把椅子放在院内。众病患中已有六、七人能下床走动。郭笨聪费了好一番工夫,将所有人都扶到院中坐下,又将饭菜盛好端到众人跟前,道:“众位既然能行动,也无需我来喂饭罢?”有几名士兵身体强壮,病也好得快些,闻言忙道:“兄弟们的命都是少监救的,今日既能下地走动,又岂敢让少监侍候,如此当真是折杀我等了。”有些年纪大些的,虽然尚无气力大声说话,但感激之情却早已写于脸上。
侍琴也醒了过来,正坐在床边。听琴扶着她正试图站起。然而听琴身子也弱,郭笨聪看这二人情形,摇头道:“两位姑娘都抱恙在身,还是由我来吧。”言毕,上前将侍琴扶了起来,走了十数步之后出了房门。郭笨聪皱眉道:“如此也太慢了些。”侍琴听得脸上一红,已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。郭笨聪稍一犹豫,便将侍琴抱了起来,侍琴略一挣扎,却因大病初愈无法使力,也由得他抱了起来。
在宋朝时,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说法是有的,但并不像清朝那般教条。女子只要被男子碰到肌肤便非他不嫁的说法,在一百年前理学盛行时或许还有些道理,但在如今却是不成立的;试想朝庭日夜疲于应付战事,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些?再说人在病中,自然也顾不了太多了。至于民间,因为蒙古兵南下,其中又不乏原金国、辽国、西夏,以及色目人种,这些人对于男女之礼颇不讲究,女子骑马射箭、豪饮大笑已是司空见惯之事。后世学者们在研究程朱理学时,均以为整个宋朝都在遵行这一学说,然其中另有隐情:明朝成立后,理学逐渐恢复了地位,朝庭为了强调这一观念,便将宋朝末年的史实全部忽略,以至于后人均不了解这一真实情况。因此,当代学者在研究宋朝文化时,要特别注意到此节。
再说郭笨聪,将侍琴抱了放在椅上,再回到屋内之后,却发现听琴已下了地,正试着将一把椅子推到桌前,显然她已能自行走动。听琴将那椅子推到桌前,转过来看着郭笨聪,轻声道:“公子的头发已有数日未曾梳理过吧?”郭笨聪听得一愣,再看听琴时,只见她正站在椅子后面,手中却多了一把木梳,也不知她从哪里找到的。
在生病前的一段时间,听琴每天都会为郭笨聪梳理头发,并戴上发束。这几日听琴卧病在床,郭笨聪又整日忙着照顾众人,根本没时间梳洗,再说他也不会自己束发。如今看到听琴拿了梳子摆好姿势,郭笨聪乖乖地走了过去坐在椅上。
刚刚坐定,郭笨聪又看到桌上铺了两张纸,纸上写了他昨晚抄下来的那些火药详细清单,一个个小字清秀挺拔,正是听琴的笔迹。听琴道:“刚才闲着无事,便帮公子抄写了几页。”如此说着,又用木梳将郭笨聪杂乱的头发全部理顺。梳尖透过头发触击皮肤,有如按摩一般甚是舒服,郭笨聪闭了双眼靠在椅背上,问道:“听琴,你是姓陆么?”听琴奇道:“公子不知么?”郭笨聪摇头道:“你又没告诉我,我怎会知道呢?”话一出口,郭笨聪忽又想起以前听琴为他梳头时,只要他一点头或摇头,听琴都会说“公子别动,否则我没法为你束发了”。
郭笨聪已做了准备,等着听到这句话,然而过了许久也未听到听琴说话。郭笨聪知她大病初愈身体犯懒,也未再多想,况且他此时累又困,片刻间竟然闭着眼睛迷糊睡去。
听琴听他问起自己的姓氏,颇觉惊讶,一边为郭笨聪梳头,一边想:“我的名字众人皆知,为何唯独他不知呢?难道他真的是又笨又聪?如此说来,他只当我是个小宫女或是小丫鬟?他对我照顾体贴,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份?”她又想起那日在船上发生的种种,以及后来与郭笨聪相处的日日夜夜,不由得痴了,眼中滴下几滴清泪,也浑然不觉。
郭笨聪又累又困之下睡了过去,朦胧中觉得颈后一凉,顿时惊醒过来,想起刚才正坐在椅上等着听琴梳头,正要转头看去,又觉得脑后触及之处甚是暖和,耳边传来听琴的声音:“公子醒了?”
郭笨聪回头一看,只见听琴正站在自己身后,刚才自己犯困时,竟然枕在她怀里睡着了。郭笨聪忙站了起来,道:“听琴,外面天气正好,咱们去晒太阳吧。”听琴点了点头,任由郭笨聪搀了走到院中。
午饭后,众人坐在院中晒着太阳。大病之后初次进食,众患者的病情均有了起色,有精神稍好些的几人,已低声聊了起来。郭笨聪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听琴旁边,与两位姑娘说了一会话之后,又开始犯困。这也难怪,最近这些天来,他总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,其余的时间要么用来抄写记忆中的教材,要么忙里忙外照顾众病人,此是被暖烘烘的阳光一晒,早已昏昏欲睡了。
前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。
郭笨聪识得这声音,站起身来正要向前院走去,却见听琴也跟着站了起来,道:“公子带上我好么?”郭笨聪看她此时精神好了许多,心想多走动一下总归对病情有益,当下点头答应。
侍琴坐在椅上,也跟着道:“公子将我也带去好么?”郭笨聪听得一愣,又转头向其它人看去,却见众人坐在椅上,三三两两闲聊着,并没人提出类似的要求,便也应允了。
三人来到前院。
院内站了几名士兵,另有两位白衣少女,正是平南公主与侍女云竹。云竹看到三人走出院门,惊道:“听琴姐姐,你好啦?”听其声音甚是欣喜。听琴道:“是啊,想是快好了。”平南公主站在一旁听这二人言语,她原本忧心忡忡,后知听琴已无大碍,顿时眉目间欣喜流露,便要走得更近一些,却听旁边有士兵道:“公主请留步,切莫再走入了。”
听琴与云竹隔了几十步的距离说话。这二人聊的起劲,侍琴也不时地插上几句,郭笨聪听了片刻,却发现这三个丫头聊的尽是些女儿家的事情,顿时觉得索然无味,他此时乏困之极,只想找个地方倒头睡上三天三夜。
未过多时,又有士兵通报说丞相前来探视。郭笨聪听说陆秀夫前来,心中又想起一事,忙跑回屋内从桌上取了那抄有火药配方的单子。
走到距前院还有几十步的距离时,郭笨聪听到听琴的声音:“数日前,爹爹叫女儿去死,女儿只能死;今日爹爹又叫女儿活下去,女儿也只有遵命,继续活下去了。”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之极,在常人听来有如背台词一般。
郭笨聪闻言不禁大惑,他好奇之心顿起,奔跑着的脚步也随之缓了下来,悄悄地躲在一旁侧耳细听。
有一男子“哼”了一声,像是颇为不快,过了片刻,又转了语气柔声道:“琴儿,爹平日对你如何,你当是知道的。只是陛下尚且年幼,爹身为托孤重臣,为陛下解忧理当身先士卒。那日之事既已过去,你我父女也不必再提,只当此事从未发生过。琴儿你看如何?”这说话之人正是陆秀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