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时,塞缪尔发现自己习惯性反驳的癖好也多少减弱了一点。两人的相处慢慢趋同到一个合适的节奏。
每当这个时候,他们会安静的待在同一个包厢,观看霍尔本皇家剧院上演的歌剧,不提意见也不说话,只是淡淡的坐着,达成一种相对的平和,听到指导过后的交响乐团的协奏曲时轻闭双眼,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。
他们就那么坐着,任演员在下面歌唱,伦敦在身旁转动。
有一次,塞缪尔把一首新的曲子花了一整天翻来覆去的修改,最后呈到了埃里克面前。
“你得听一下。”塞缪尔说。
青年双眼亮晶晶的,好像在期待些什么,埃里克感觉喉咙如肿了一般,艰难地咽下口水,点头表示同意,在青年调音的时候不禁嘴角上弯。
弦音从琴弓下滑出,割开了伦敦空气,带着微弱的颤音扬起。柔和的旋律缓缓盘旋上升,音符相互碰撞,曲调中逐渐蔓延出各种色彩与情感。
“太棒了。”埃里克由衷赞美,因为这确实棒极了。
和平时被称赞一样,小少爷的脸微微变红。埃里克觉得对方脸上绽开的颜色十分迷人,他并不太明白自己时不时冒出的奇妙情愫,但已经暗自决定要多引起这一现象。
埃里克的嘴角几不可见地上翘了:“不过,这个曲子还需要修改一个小小的音节。”
这算是他在指导时接近谦逊和温和的表现了。
塞缪尔耸耸肩,翻了个可爱的白眼,男人知道他也就是摆个调皮的姿态而已。
他们再次合奏,越来越娴熟,越来越不需要排练,第一次合奏这首协奏曲便十分默契又和谐。
塞缪尔的琴弓轻轻触及小提琴,带出的第一个处于低音部的音节几乎是悲叹,随即便消融在一段缓慢的旋律里。
室内微弱的灯光将青年笼罩在一方世界中,金色的鬈发泛着浮光,自然垂落在脸颊旁,并不显得凌乱,只增添了几分脆弱。
埃里克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又迅速低下头,双手在琴键上奏响恢弘的和弦。
乐章之间的切换较为突然,但却显得并不紊乱,较为响亮的几个音符仿佛刺进了埃里克的胸口,牢牢盘踞在心底。他挪动自己的目光到面前的人身上,这次很久都没有移开。
青年的眼睛半阖着,视线看不分明,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神情十分投入。
似乎被炙热的目光看得体温升高,塞缪尔在空闲的小节睁开双眼,迎向埃里克的目光。
然而那注视中的灼热还是过于滚烫,他只能再次闭起双眼,试着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通过音乐传达出来。
节奏骤然加快,小提琴领出一连串音符,管风琴配合着灵活转换,重音符号和音调陡然回旋,不同声部之间的回响搭建音乐的矛盾之美。
埃里克不自觉记下青年的那些小习惯,拉弓时小手指微微翘起的弧度,还有一些不经意的拉弦后压。或许有一天这些铭记在心的东西可以帮到他什么。
音乐在渐强的音符中不断加厚,刹那间所有声部都汇集成一个,在恢弘的管风琴声中嘎然而止。
然后是静谧,几秒后,开头的旋律回归了,一段轻柔的小提琴声,带着淡淡的忧伤。
音乐可以窥见人的情绪和心底的秘密。
埃里克在模模糊糊中感觉回到了家。但他没有家,或许那就是他对塞缪尔的感觉。一种承诺,一种见证,一种归属。一种其实并不会实现的爱。
想到这里,他的心脏像鼓声一样猛烈撞击着躯壳,和着血液中奔涌不息的低沉号角。
塞缪尔从琴弦上移开琴弓,提琴垂落身侧。他没有动弹,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的埃里克。
“这是你,对吗?”
埃里克眉毛紧皱,试探着问,他的声音在乐曲之后听起来低沉又稍显笨拙。
“你就是这首歌。”
“对。”塞缪尔的回应几不可闻。
埃里克在想的是爱。
塞缪尔在想的也是爱。但是和前者的并不一样。
这段旋律的最初创作者并不是他,而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。
塞缪尔记得在小时候,他过圣诞节都是和母亲两个人一起过的。
伦敦雪花飘落,比冬天的巴黎更加湿冷。玻璃上结着些零碎的冰花,远远望出去可以看见阿尔本尼郊区的森林上覆了一层银白的纱。室内的壁炉生着温暖的火,干燥的木柴冒着噼啦噼啦的响声,别墅宽敞而阴冷,但那个时候所有一切都暖烘烘的像是点燃了太阳。
而他的母亲会坐在炉边的软椅上翻阅书籍,兴致来了便会靠着椅背,轻轻的哼唱某种不知名的旋律。
在母亲去世的那天,塞缪尔在墓前跪了一整夜,他把身子挺得笔直,将提琴架上肩膀。夜晚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小提琴奏出的乐曲,将那段刻苦铭心的旋律和所有情绪尽情宣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