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林盯着他看,像一个突然被叫醒的家伙露出了莫名恐惧的眼神,纤长的睫毛不停颤动。
塞缪尔插嘴说:“你不应该听他的,道林,他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,简直是鬼话连篇。”
听见他的话,亨利舔了舔齿列,心里冒出一阵愉悦。
“请不要这么说我,小少爷,”他偏过头瞧着塞缪尔,目光带着几分宠溺和纵容,“我在你心里成了一个魔鬼,对吗?”
小少爷没有再理他,倒是道林咬紧了自己的嘴唇,脑海里不停重复有关灵魂和感官的微妙字眼,过了一会儿他焦灼的说:“或许是我说错了,艺术就是艺术,和什么灵魂现实时间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道林试图扯开话题,想让两人遗忘之前谈起的肖像画。
“我对这方面见解不高深,请不要笑话我。”道林说。
“我们没有笑,至少不会笑话你,道林,”亨利放下烟斗,从口袋摸出了一盒香烟,“你还年轻呢,只知道生活的一个秘密,不知道另一个秘密。”
面对塞缪尔探询的目光,亨利咬着烟嘴含糊不清的说:“生活的手中始终掌握着罂粟花。十九世纪的服装可怕、灰暗又压抑。在这个时代,到处都是灰色调的,只有罪孽带来一丝玫瑰色的鲜艳。”
鸦片摧毁丑恶的记忆,暴力塑造原始的欢愉。
塞缪尔皱起眉头:“我可不这么认为,罪孽是丑恶的。”
“是啊,丑恶,”亨利的嘴唇绽开了笑容,“但丑恶给人真实感,这种感觉在当今时代尤其稀缺,因其稀缺而可爱,要比一切优美的艺术形象和梦幻般的歌生动得多。”
道林不解的说:“亨利,你又追求艺术的美,又热爱丑恶的真。你到底更支持哪一派?”
亨利在一个精制的银盒上擦了根火柴,开始抽起不带鸦片的香烟:“艺术是一种疾病。美就是丑,丑就是美。深刻的人看到美,浅薄的人看到丑,对万物来说皆如此。”
“如果你不看荆棘,那么玫瑰就是至美的。如果你把鲜血滴在白玫瑰上,只单单让人看它完成后的模样,那就是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。”
道林沉默了,塞缪尔紧皱着眉头看台下的表演。艺术家在包厢里剖析着艺术,危险的理论在不经意间进入灵魂的躯壳。
亨利漫不经心的说:“实际上,不管是美还是丑,都只是一时的。”
道林格雷猛地抬头,那双棕色眼睛盯着他不放了。塞缪尔仍然看着台下的表演,他表现的好像并不在意,但实际上双耳微微竖立。
“最持久的东西是天才!”亨利叫道,笑了一下。
下面的舞台中央,一个女孩走了上来,头上盘着一圈深棕色发辫,间缀的珍珠晶莹剔透。
她抬头看向上方,绚烂的灯光自上往下照,无数细粒尘埃在光束里飘舞,女孩的眼睛像紫罗兰色的深井,嘴唇像玫瑰花的花瓣。
花瓣微绽,从嘴里传出的嗓音动听的像夜莺吟唱,顺着剧院缥缈的光影流进塞缪尔的双耳。
夜莺唱道:“当那双眼静静凝视我时,它燃烧着——像坠入地狱的天使。”
夜莺唱罢,亨利笑着说:“不是画作,不是音乐,不是戏剧。艺术的至美是天才颤动的眼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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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回到府邸,道林的脑海里还重复播放着亨利的话,就像坐在一台不停弹奏的自动钢琴旁边。
暮色渐浓,他一路走到阁楼,谨慎的拉上了三面窗帘,只有微不可察的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,把狭小的储物间照得清晰。
一把掀开黑色帷幕,画像安静地立在面前。
道林格雷颤抖着唇瓣看着眼前一切。
精美的画像在短短几个星期发生了巨大变化,画中人原本光泽的栗发变得黯淡无光,棕色恍若宝石的眼珠变得浑浊,几条皱纹刻上了脸颊,嘴角勾起了一个邪恶的弧度。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恐怖又怪异。
道林想要向耶稣祈祷,祈祷他和画像之间的关联消失。但他又突然想到,自己已经23岁了,再过几年,日复一日,他的美会渐渐衰朽。
他没有过人的天资,只有这么一副样貌。画像是他永恒的噩梦,也是他胜利的宝剑。
道林又想到塞缪尔勋爵,他试图理解亨利所说的天才的眼睫,或许那就是——塞缪尔金色睫毛下的浅绿色眼眸,在光影的变幻下像星空的猫。
他知道塞缪尔有着过人的天赋,况且小少爷的声音和亨利的嗓音是令他难忘的两种音色,一闭上眼睛就听得见它们,天使的高歌和魔鬼的低吟。
但他自己,道林想,有了画像,他简直就是被凝固在岁月长河里的罂粟,几十年后再次绽放纯真的笑容,就连天使也要因他坠入地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