汽车穿过急速躲开的车群，穿过扑面而来的雨雪，云层，大气，穿过塞缪尔的恐惧，悲愤和压抑。

西蒙看见自己在冬天的窗子上吹出一团雾气。透过雾气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，那是一种刀锋入腹般令人痛苦的快感。

汽车开到大桥的中央，西蒙按下口袋里的机器按钮，车后猛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。

塞缪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，大桥左端被炸药破坏掉，火焰腾空把漫天飞雪的天空烧得血红，仿佛能吞噬一切。

“一切都结束了。”西蒙感叹道，蓝色眼睛深处迸发出血火相融般的色彩，一片猩红。

在两人惊恐的目光下，他把车直直撞上道路旁的护栏上，好像要把方向盘拧掉一样把车冲到一片寒冷的水面里。

汽车坠入水中。

水面上火光冲天，坠落的余波使耳朵嗡嗡作响，即使经受很多次也一样令人难受，水里急促的暗流让塞缪尔感到一阵眩晕。

海水从打开的窗户涌进车内，汽车不断下沉，水中的世界安静又寒冷，远离了那些吞噬一切的尖叫和火焰。

屏住呼吸。

塞缪尔用拳头不断地砸着旁边的车玻璃。

一拳又一拳。

直到坚硬的手指骨骼被砸破，鲜血挤着涌出来，和急促流动的湛蓝水流混为一体，玻璃才最终裂开几道缝隙。

不顾刺痛，塞缪尔借着玻璃碎片隔断了绑着双手和双脚的绳索。

伊丽莎白在不断动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挣扎，塞缪尔游过去解开她手上的绳子。

两人离开汽车，一直往上游。塞缪尔在她身后推着。

直到伊丽莎白伸出水面，他才松开自己的双手，让自己也从水里探出头，氧气猛地冲进肺里，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，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一块流下来。

就在他即将把胳膊也伸出水面的一刹那，脚踝被一只手硬生生拽住了。

阿瑟的声音就是在那时出现的，他从桥冒着火光的另一端冲过来，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，猛跺着他的脚，整个人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摔倒。

水面没过嘴巴，塞缪尔喊不出任何话来，只能被人使劲拽进水里。

西蒙拽着他的脚踝下沉，而塞缪尔看着眼前那片蓝色的天空、那场盛大的雪花，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在视野里消失，最后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河水和一串上升的水泡。

塞缪尔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在迷失域醒来，是在一个空旷的火车站。

那次他很听话，一直安静地在火车站等待着。

在冬雪消融后的初春，在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后他终于听到了火车的轰鸣声。

他坐上列车，拿出象棋，拧开笔帽在座位的扶手上刻下了两句话，就像他在那场把自己带到这里的火车事故前做的一样。

对于命运的问题，他一直回答的都是自己并不相信。但在那个时候，在那个潜意识边缘的迷失域里，在那架火车上，他又不是那么确定了。

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确定的真的存在，就像伊姆斯的筹码两面都是正的那就是事实，一列未知的火车用一场事故把他带向不确定的未来，仿佛在改变原始的既定轨道。

大脑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唤醒，湍急的水流冲进肺部，塞缪尔捏了捏鼻梁，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了。他没有力气了，也不想再挣扎，于是放任自己渐渐沉入水底。

他模模糊糊地看着水波荡漾，就像很多时候泰勒那虚无的影子。

不知怎么回事，泰勒在塞缪尔耳边笑出声，像他什么都知道似的。

自从泰勒被自己在迷失域一枪打死后，他留下来的气味都变成了一股子难受的铁锈味，就连自己手背上的吻痕，也变成了泰勒带血的唇印。

这种胡思乱想给了塞缪尔一点动力，他双手挥着试图往上爬，却只是徒劳地一点点向下沉，泰勒的影子被荡开的水波震散了。

然后他想起阿瑟，想起和此刻一点儿都不相关的——阿瑟在酒店舞池安安静静的模样。

阿瑟在那些喧嚣吵闹的地方坐的总是离人群很远，也离塞缪尔他们很远，一个人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，不来搭话也不接话，弄得他们好像互不认识一样。

塞缪尔喜欢在酒吧的灯光下蹦跳着玩耍，伊姆斯则喜欢和科布打扑克，如果是和特工组织一起，他们会喝酒下棋再跳个舞。

然而阿瑟一直都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，喝着自己带来的苦涩咖啡，用他那双褐色的眼眸在酒吧不停扫视，直到他们离开那些喧闹的地方。

伊姆斯从没弄懂阿瑟这么做的原因，塞缪尔也搞不懂，他只当阿瑟不愿意和人群混到一起。

可科布知道，他告诉过塞缪尔阿瑟这么干的理由。

就像药剂师在现实中也用自己试药，造梦师习惯掌控一切计划，伪装者离不开试探与观察，前哨也放不下在梦境里的习惯——

——他赶走一切守卫者投射，清除一切障碍与矛盾，一个最好的前哨就是一面最坚固的盾牌。

最好的前哨阿瑟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大脑一直保持理性与清醒的状态，才宁愿远离一切酒精般的欢乐与霓虹般的笑声，在暗处调试自己手腕上的钟表，独自一人握紧自己腰间的手.枪。

科布知道这个，他当然知道。

而塞缪尔想，自己却不明白。

于是他想，其实科布比他更适合——做阿瑟的搭档。

拽着他脚踝的手松开了，塞缪尔仍然渐渐沉入水底。河水变得越来越冰，身躯上的热度一点点消失殆尽了。

大脑也像被重重捶打一样疼痛，他突然想起那次在中校梦里的坠落。

那时他从高处直直坠下，查理松开了拽着他胳膊的手，没有什么东西拦着他托住他。

没有人声嘶力竭喊着他的名字。实际上他们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

在这个故事的最后，在那场梦境的结局，他一个人死，死在空中，其实在坠落的前一秒就已经失血身亡。

塞缪尔屏住呼吸，他闭上眼睛再睁开。

他看见一面白瓷墙壁，上面有几个不清晰的灼点，像是香烟灼痕。

他泡在温凉的浴缸里，两个膝头像两座无依无靠的小岛浮在水面上，在小岛旁边有一只小黄鸭，但没有什么白色猫咪。

伊姆斯蹲在他旁边，他俯下身把自己含在嘴里的香烟扔掉，又把自己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捋了捋。

“再见，darling。”

伊姆斯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，又吻了下嘴唇。

这就是塞缪尔昏迷前所看到的最后画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