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来的时候,妙英醒了。
隔壁院子人声嘈杂,十几道声音喊着整齐的号子,在院子里跑操。
她起身梳洗,盯着屏风上挂着的一套红色打球衣看了半晌,换上衣衫,拢起长发,裹上圆头巾子,推门出去。
梁知节拿着一叠文书过来,看到身穿打球衣的妙英,不禁多看了几眼,笑道:“公子和冯都尉去看军阵演练了,公子出去前吩咐,要小娘子跟着这些选出来的球手,记录他们的优劣。”
妙英接过文书,问:“公子的疯疾,为何人人都知道?”
昨天元璟过来看她一眼,把她吓得不轻,之后又不肯见她了。
现在的元璟就像塞外万年不化的雪峰,冻得结结实实,时而云遮雾绕,时而风雪肆虐,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。
春风吹不化,雷霆击不破。
梁知节反问:“小娘子和公子是旧相识,这几年难道没打听过公子的消息?”
妙英垂眸:“我久在边地,消息不通。”
梁知节想了想,元璟有疯疾的事早就传遍大梁,连北狄使者来朝时都拿这事奚落元璟,冯都尉不敢得罪元璟,想必也是因为顾虑到这一点,怕元璟突然发疯。
“小娘子是公子枕边人,告诉你也无妨……我正想请小娘子帮一个忙。”
梁知节示意妙英跟着自己,找了个僻静地。
妙英问:“先生想要我做什么?”
梁知节叹口气,“不瞒小娘子,公子来流沙城时日夜兼程,经常错过宿头,未能按时服药,见到枝枝小娘子后,又受了些刺激……望小娘子能以公子为重,莫要违逆公子,以免公子再受刺激,其他事,等回京路上再计较。”
妙英抬眸:“先生的意思是,我让公子受了刺激,他的疯疾才会发作?”
梁知节笑笑,不说话。
妙英点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”
梁知节压低声音:“疯疾的事……我也是听人说的……”
那年阳春三月,金明池姹紫嫣红,绿柳绕堤,新科进士身着御赐的绿衣,打马长街。
揎拳掳袖、带着豪奴壮仆等着榜下捉婿的东京豪富,三五成群、手捧鲜花,看到俊朗进士不由羞红脸的含情女郎,男女老少,黄发垂髫,仕女喧阗,人头攒动,挤得水泄不通……
却忆金明池上路,红裙争看绿衣郎。
对新科进士来说最风光最意气风发的一天,街头巷尾忽然开始流传一个消息:博闻稽古、风姿奇秀的元九郎,忽然在宫宴上发了疯,惊吓到一众宫眷,失仪获罪,所以未能出现在金明池上。
梁知节小声说:“其实公子是在殿试刚结束的时候当众发作,吓到了几位小皇子,在场宰执震怒,上奏剥夺公子功名。今上怜惜公子年少,命在场官员传看他的卷子,宰执看过答卷后,答应只夺名次,仍然保留进士资格。传到民间,不知怎么成了惊吓宫眷。”
妙英身上一阵发凉,心口仿佛被生生挖出一块血肉,难受得半晌说不出话。
她清冷出尘的哥哥啊……
最英姿勃发的年纪,最少年得意的场合,被当众拖出大殿,被当权的宰执呵斥嫌恶,为天下人耻笑……以他的才学,本该名列首甲。
妙英稳住心神,问:“公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?”
梁知节挑眉,“喔?此话怎讲?”
妙英听出他的试探之意,并不遮掩,直接道:“殿试后当众发作,太过蹊跷。”
梁知节赞许地看她几眼,点点头:“殿试结束后,有人送了公子一盏清茶,没人知道那杯茶是谁送的。”
妙英静了片刻,道:“所以公子是被人陷害才会失态,不是疯疾发作。”
梁知节一笑。
“对天下人来说,有什么区别呢?”
妙英攥着文书的手指微微发白。
元璟的处境,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难。
殿试那年,元璟还只是一个进士,没有出仕为官,应该不至于和人结下死仇,谁对他如此嫉恨,迫不及待在殿试上就要让他身败名裂?
害他的人一定事先打听过,知道他有顽疾,利用这一点不会引起怀疑——那么,谁把他的顽疾泄露出去的?
难道是元家那几房人?
能在宫里动手脚,非富即贵……
妙英飞快思考,闭了闭眼睛。
这几年,她坎坷流离,元璟过得也辛苦。
还好,他们都活着,还能重逢,来日方长……
“先生,我写给马萨部的信送出去几天了?”
妙英出了一会神,问。
梁知节神色如常,答:“冯都尉内外盯得紧,信送出去要费不少周折,我也不知道送到哪了。”
其实小娘子写的信,全都送到元璟手上了。
元璟下过一道让梁知节浑身发冷的命令:“她说了什么,她见了什么人,她写了什么……我全都要知道。”
他似乎不满足于金屋藏娇,还想把娇娘子困在金笼里,随身带着,一言一行都在他掌控之中。
至于元璟是拆开那些信看了,还是一把火烧了,梁知节说不准。
妙英没有追问。
她的事以后再说不迟,她现在更担心元璟。
……
阿吉在场边树了个草靶子,靶子上挖了一个洞,装了网囊。
通过初步选拔的蹴鞠球手列队站在场院里,一个个上前,把皮球抛进网囊里。
尘土飞扬,人人汗如雨下。
妙英走过长廊的时候,所有人目光看过来,上上下下打量她。
有人脸上腾起轻蔑之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