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叟和几个伴当都是外男,苏氏不敢让他们进屋,央隔壁一个老妇人过来作陪,回房找半天,凑了一碟子生花朵、豆儿黄糖、蜜屈律的果子,请元璟和他们坐在院子里吃茶。
她虽然和元八爷成了亲,但不容于王府,而且身份微贱,比不得元璟母亲。而元璟年纪虽小,风度奇秀,举止清贵,刚才又目睹她被闲汉戏弄,她自惭形秽,在一个孩子面前诚惶诚恐,局促不安。
刘叟觉得她有点可怜。
元璟没喝茶,看伴当放下提盒就走了。
刚出了巷子没多久,刘叟忽然啊了一声,指着一处院门,小声道:“九郎,你看。”
那是一处围着篱笆的宅院,一个货郎装扮的男人停在院门前,放下一副扁担,敲开院门,和门子说笑几句,从箩筐里一个硕大的竹编箱盒中拎出两只酒坛子,递给门子。
门子提了酒坛子进去,不一会儿拿着一串铜钱出来。
货郎接了铜钱,朝门子笑了笑,挑起扁担,走向下一家宅院。
巷子里的小道是泥地,坑坑洼洼,曲曲折折,两边没有栽种树木,烈日炎炎,晒得货郎满头大汗。
“爹爹……爹爹……”
箩筐里忽然传出孩童稚嫩的咿呀声。
货郎连忙放下扁担,掀开另一只箩筐上盖着的软布,一双胖得像莲藕一般的手臂从箩筐里探出来,接着是小女孩圆圆胖胖的脸。
小女孩生得粉妆玉琢,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,炯炯有神地看着货郎,没有哭闹,轻轻地咿呀:“爹爹……”
货郎连声答应,从箩筐里掏出一只瓦罐,倒了些甜浆水,蹲在箩筐前,一边小心翼翼地喂女孩喝,一边拿袖子抹去女孩额上汗珠,满脸心疼。
小女孩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,胖胳膊推着碗往货郎嘴边送:“爹爹……喝……”
“欸!”
货郎响亮地答应一声,喝完剩下的浆水,摸摸小女孩的发顶,挑起扁担。
“我家腓腓最乖了,这么小就知道心疼爹爹。等爹爹赚了钱钞,给腓腓买好吃的。”
小女孩乖巧地坐在摇晃的箩筐里,黑亮眼睛神气地东瞅瞅西看看,咿咿呀呀地笑,像是在附和。
货郎哈哈大笑。
《山海经》里记载,有兽焉,其状如狸,而白尾,名曰腓腓,养之可以解忧愁。
元八爷给元妙英起的乳名叫腓腓。
酷暑天里,元八爷挑着货担走家串户,汗出如浆,但对着白白胖胖的小女儿,他一点也不觉得劳累。
只要看到女儿露出笑脸,他什么忧愁都忘了。
……
元璟目送元八爷挑着箩筐货担的背影消失在炽烈毒辣的烈阳下。
他示意刘叟拨马,朝道观去了。
一个伴当回王府复命,去老王妃院子回了话。
老王妃听说娇生惯养的小儿子酷日里挑着扁担沿街送货,又气又急。夜里阖家欢宴,看到席上元八爷爱吃的菜,她阴沉了脸色,怒骂狐狸精。
翌日,阖府都议论这事。
几天后伴当上山送节礼,拉着刘叟,鬼鬼祟祟地道,府里人都说苏氏是瓦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养出来的,别的本事不会,专会勾引男人。
刘叟怒斥伴当:说什么胡话呢?苏娘子平日连门都不敢出。
屋里,元璟坐在榻上描红,用的是谢真人的字帖。
他不知道王府下人说的不干净是什么意思。
胭脂巷确实又脏又破,骑马走过,衣袍上落满灰土,屋舍宅院不是王府这样富丽堂皇的雕梁绣柱,大多是新旧不一的土墙,坑洼的泥地,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,墙根苔痕斑驳。
元八爷住的院子也很简陋,王府仆从住的院落都比那个院子宽敞。
不过那个院子收拾得整洁干净,泥地上撒过水,墙下种了一丛芭蕉,养了几盆香花香草,花木争妍,暗香浮动,角落还插了几排葱。
院角支起的木架上摆了几只大笸箩,在晾晒果丝,苏氏也在准备做百草头。
苏氏穿着简朴,屋里屋外没有什么贵重陈设,拿出来的果子却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多买的糖果——都是时下小儿最喜欢的做成各种形状的糖果子。
难怪小女孩生得那么胖,胳膊肉乎乎的。
……
家家户户欢聚一堂,共庆佳节的日子里,元璟跟着老道士,沿着孤峰峻岭间的羊肠小道,走进依山傍岩修建的大殿,点燃一盏盏祈愿灯烛。
闪烁的繁星缀满沉黑天穹。
山下,万家灯火,犹如灿烂星河。
那是烟火人间。
山上,峰峦巍峨,雪虐风饕。
元璟裹紧道袍,任山巅狂卷的风吹灭他手中照明的灯。
无边的寂灭将他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