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个月,枝枝和香奴被一前一后抢回都尉府。
香奴觉得,枝枝肯定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女儿,枝枝细皮嫩肉,一举手一投足,都和她们不一样,而且枝枝居然会读书写字,会画画,会下棋,还会弹古琴,府里教规矩的养娘都夸她琴弹得好。
枝枝很照顾香奴,刚来都尉府的时候,香奴大病一场,是枝枝帮她向罗婆子求医讨药。
可她却恩将仇报,按着罗婆子教她的话来哄骗枝枝。
香奴脸上发烫:“枝枝,对不起。”
枝枝摇摇头。
“不怪你。”
枝枝顿了顿,一笑,“多谢你的炊饼,你不来,我还不知道要饿到什么时候。”
罗婆子这样的管事妇人调理小娘子的手段无非是软硬兼施,打一顿,饿几天,再找人苦口婆心劝一劝,恶人好人轮番上阵,连吓带哄,威逼利诱,小娘子求告无门,日子久了,自然只能认命。
她不能认。
香奴劝说失败,想到罗婆子那张脸板起来的模样,不敢出去。
枝枝拍拍身边干草,拉着她坐下,“这时候出去,罗婆子知道你没说动我,一定会迁怒到你身上,你等天亮了再出去,那时罗婆子事多,就顾不上生气了。”
香奴没料到她这时候了还在为自己着想,心里一酸。
枝枝收起没吃完的炊饼,躺了回去。
香奴小声问:“怎么不吃完?”
枝枝道:“留着下次饿的时候吃。”
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饱了。
香奴心里更加难受,“枝枝……你生得好看,冯都尉喜欢你,你留在都尉府,不比在外面好吗?”
刚才她劝枝枝的话都是罗婆子教她的,这会儿她是真心实意劝枝枝给冯都尉当姬妾。冯都尉管着流沙城的兵马,还管着衙门,是流沙城的土皇帝,枝枝逃不出都尉的手掌心。
她不忍心看枝枝继续吃苦。
枝枝摇摇头。
香奴看一眼黑魆魆的窗,凑到枝枝耳边,压低声音,嗫嚅道:“枝枝……你想想那个唱词薛小娘子的下场……”
枝枝沉默下来。
冯都尉在流沙城一手遮天,骄横奢侈,荒淫无度,更兼刻薄无情。
薛娘子是勾栏里讨营生的女伎,面容姣好,擅唱词。去岁,冯都尉纳薛娘子为妾,宠爱备至,甚至不顾禁令,公然将薛娘子带到校场观看军中蹴鞠比赛,边庭一时哗然,勾栏女子哪一个不艳羡?
然而不过区区数月,冯都尉与人斗富,命薛娘子赛歌,薛娘子身体不适,未能夺魁,都尉颜面大失,恼羞成怒,竟下令将薛娘子发配至屯所劳军。
一朵娇花,任人践踏。
听说才不过三个多月,薛娘子便惨死在屯所。
香奴瑟瑟发抖:“枝枝,你不怕被都尉打发去劳军吗?”
枝枝缓缓合上眼睛,半晌没说话。
屋中静悄悄的,寒意入骨。
就在香奴以为枝枝因为害怕不敢应答时,耳边传来小娘子柔和、坚定的嗓音:
“走一步,算一步吧。”
香奴叹口气,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劝枝枝,合眼睡了。
枝枝浑身酸疼,久久无法安睡。
香奴天真了,以为乖乖听话就能博一个安稳前程。
殊不知一旦松了口,那就只能任人鱼肉。
区别只是早死和晚死而已。
眼下都尉不在府中,一时半会顾不上她,她还有逃出府的机会。
枝枝强迫自己入睡。
睡足了,养好精神,才能找到出路。
……
枝枝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秋高气爽,霜天红叶,苍鹰掠空,细犬奔逐。
鼎沸的欢笑和马蹄声中,一个头戴锦帽、身着窄袖锦袄,腰束箭囊、手持黑漆描金长弓的少女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从疏林间疾驰而过,身后浩浩荡荡,跟着数十骑猎手。
清风拂面,吹动骏马的翡翠黄金络头,银铃叮叮当当作响,少女束发的锦带在灿烂秋阳里高高飞扬。
忽地,林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,飞快窜过一道暗影。
少女勒缰停马,展臂弯弓。
骑奴猎手们立刻跟着勒马,数十人齐齐噤声。
少女拉满了弓,一箭射出。
一声尖锐长啸,雪亮寒芒从漫天纷飞的落叶间疾射而出,躲在草丛里的猎物应声倒地。
欢声雷动。
少女眉飞色舞,拨马转身,得意地朝疏林外另一支队伍挥舞手中长弓,嘴里欢快地呼喊着什么,英姿飒爽,神采飞扬。
那时候的她,天真烂漫,无忧无虑。
恍如隔世。
……
香奴心里存了事,睡得不安稳,恍惚间听见身边人梦中呓语,醒了过来。
月光从罅隙漫进屋中,笼下一地寒霜。
角落草堆的小娘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身子一颤一颤,打着寒噤,红肿的脸颊湿漉漉的,泪如泉涌。
“哥哥……”
梦里哭出来的声音,虚弱,凄怆。
香奴听着,心里一阵恻然,伸手推了推枝枝:“枝枝,别伤心了……”
枝枝一动不动。
香奴继续推。
枝枝还是不动弹。
香奴爬起身,拉开枝枝的手臂,指尖碰到枝枝手腕,脸色骤变。
她哆哆嗦嗦着放开枝枝,冲到窗前,颤声叫喊:“罗妈妈,枝枝要不行了!”
仆妇连忙进屋查看,探了探枝枝鼻息,若有若无,再摸她手心脚心,冷得像冰,唬了一跳,掐人中的掐人中,拍脸的拍脸,乱成一团。
罗婆子才刚歇下,又被吵嚷起来,顿时邪火直冒,骂骂咧咧推门进屋,还没来得及发火,待看到枝枝一脸惨白、怎么叫都叫不醒,也吓出一身冷汗,慌忙叫人去请大夫。
大夫赶过来,一看枝枝模样,眉头紧皱,立时催仆妇赶紧煎一副人参汤喂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