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院最高的官儿便是正五品院使,比不得动辄两三品的高官。
但想要坐到这个位置,也得熬个好几十年,历经无数皇亲国戚的疾病考验。
约莫半柱香的时间,院使崔阖玄蹒跚而至,还未走到近处,便摸索着跪下磕头。
“微臣拜见新皇,祝吾皇千秋昌明,万寿无疆……”
他说话时声音带着股呕哑,听起来像是常常说话废了嗓子。
但再一抬起头来,便有股国之重臣的气质。
眉深面正,眼如寒针,仪度气态皆是不凡。
柳承炎神色一动,快步过去把他扶起来,示意赐座。
老太医以为他是身体不适,仓促看了一眼龙颜,又急急低了头。
声音里透出几分疑惑。
“陛下气色清泰,瞧着……并无大碍。”
“是了。”柳承炎笑道:“今日请院使来,是有要事相商。”
老太医从前一直被当做下人般呼来喝去,还从未坐在天子前捧茶听言。
即便是沉淀了数十年的眼界,背脊也显得有些僵硬。
柳承炎不多思虑,把早已想好的事一一说给他听。
前朝灾荒人祸不断,算是留下大片烂摊子供他接手。
诸如国库亏空、军备落后之类的棘手问题,一时半会急不来。
但天下溺女成风,杀婴卖婴的种种恶事,耽误一刻便是成千上万条人命。
“陛下是想……”老太医心道自己并非文武之臣,面上有几分惶然。
“朕想广立医署,救孤抚女,悉数收为国士。”
柳承炎幼时伺候在母亲病榻左右,早已见过许多。
他的母亲肺痨而死,即便王府掷了千金请名医相救,最终仍是无力回天。
白果该如何捣碎,麦冬该如何煎过,便是读书习字的小孩,常常跟在郎中身边也能看懂。
行医二字,看着简单。
药材需种需采,需煎需烹。
望闻问切学起来要数十年的功夫,千金方汤头歌更是要烂熟于心。
纵然数万孤儿里有聪有愚,也能一一分出对应的差事。
若是这些人里,真有几位聪慧女子能脱颖而出,成为救世治疾的国医,那便是莫大的惊喜了。
崔阖玄听得心下骇然,一时间坐都不敢坐了,握着手匆匆站起来,又是长拜一番。
“陛下……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!”
“正是前所未有,才应当先在京中试行一番,一旦证实可行,再广为推传。”
柳承炎温和了神色,仔细道:“京中难道便没有乞丐孤女,没有看不起病的穷人?”
若是对前朝那昏庸皇帝,宫人们还能欺瞒两句,说当今百姓富贵,绝无饿死的穷苦人家。
崔阖玄闷着性子在前朝做官三十多年,如今遇到这么一位少年天子,像是被迎面浇了捧春日澄雨,有说不出的清透。
他想笑又不敢笑,搓着手露出苦闷神情。
“陛下思虑周全,已是做了十全的打算。”
“孤幼儿女皆可种药卖药,朝廷多些储备库存,一来方便瘟灾时开仓济民,二来也可以买卖于海外。”
“只是……”
有些话太上不来台面,皇帝也尚未婚娶过,他实在说不出口。
少年关切地看着他,猜不出老太医在愁什么。
崔阖玄求饶般看他一眼,很狼狈地喝了口水,还是不敢说。
柳承炎被他逗笑,平和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崔阖玄茶都喝干了,还是不敢说。
陈毫很有眼力见地又续了一杯。
崔阖玄见着皇帝真是要听实话,心想自己搞不好要掉脑袋了。
他放下茶杯,再度谢罪。
“臣惶恐……”
怎么一套一套这么多。
柳承炎这几个月里被宫里的繁琐礼节搞得头痛,无奈笑道:“再支支吾吾,朕才真得要治罪了。”
老太医捂着心口,一口气全说出来了。
“只怕孤女收容太多,太医院里教习的医官都是男人,会被骂一句圣上蓄养医娼,尽是荒淫之事!”
皇帝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医……娼?
崔阖玄一看这少年模样便知道他从未逛过窑子,也未必对风月之事上心多少。
但不怕皇上行端坐正,就怕有心之人捏造诽谤一气,抹黑皇恩呐!
柳承炎好一会才想明白他话外更深一层的意思,赞许颔首。
“崔太医想得有道理。”
“有圣贤云,‘今人有过,不喜人规,如护疾而忌医,宁灭其身而无悟也。’”他并未感到冒犯,反而笑意更深:“既然如此,约法三章吧。”
“第一,医官教习传技,皆要请宫中嬷嬷及民间乡贤看观,不得有半分亵习。”
“第二,医女可以自由婚嫁,但不可私相授受。”
“第三,朝中设状匣于太医院外,唯有朕定下的官差手执钥匙,定期清查。”
他有意救人,那便要救得清楚明白,断不能有半分的糊涂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