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岁以前,柳承炎不曾踏出鹭洲城半步。
今日龙阵离城,他挑开轿帘,看见知府领着一众衙役秀才仍跪送在城门前,久久不敢起身。
像是有什么禁锢锁链被这轿辇一路牵拉拽开,然后轰然一声,尽数断掉。
少年转头往前看,嫩青草野犹如织罗,叫不出名字的高树自小径两侧向远处铺展远去,深浅不一似洒墨绿云。
他心里叹了一声。
原来城外是这样。
孟婆婆在一旁伺候着挂好轿帘,不由得心疼起来。
“殿下,多看看罢。”她又为他感到庆幸,又对未来的日子忧心忡忡:“郊外正是春时,等会路过汾桥河,还能瞧见竹筏鱼鹰哩。”
柳承炎转头看向她,声音发苦。
“我爹娘葬的地方,离这远吗?”
他守灵时托人问过,只说是葬在二里庄外,具体不知。
孟婆婆伸手拭泪。
“老奴便是二里庄生人,从前老王爷恩准我回去探亲,走过去大概要四个时辰。”
“圣驾龙辇轻快得很,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便到了。”
柳承炎一时间想到了什么。
“我问你,二里庄卖儿卖女的多吗?”
老奶娘愣了下,不敢多说。
少年抬手放帘,笑意平和。
“父亲从前宠我,也没少雇说书先生来府里谈天说地,便是书房里的经史典籍,也没少讲些吃人的谬事。”
“我只问你,二里庄现在如何?可有穷到吃儿女的疯事?”
孟婆婆心一横,在轿子里不便磕头,只深深作揖。
“吃人的没有,卖儿女的甚多。”
“你继续说。”
“世道太乱,许多穷苦人家生出儿子,便设法要些银子过继给亲戚,又或者卖给没有子嗣的富贵人家,好给他们绵延香火。”
“那女儿呢?”
孟婆婆想到痛事,嘴唇发白。
“十有五六生下便溺死,也有不少粗略养大之后,卖去为娼为妓。”
“但凡是能吃到几口饱饭的人家,都不会出此下策。”
“鹭洲前后五十里病灾三年,已逼得人典妻去了!”
柳承炎略一点头,示意她坐到一旁,用指节轻叩三下窗沿。
登时有太监疾步赶来,询问殿下可是渴了饿了。
“叫程光启来。”
不出一会儿,内阁大学士推帘入轿,在并不平稳的轿内想要行礼。
“坐。”
少年接了热茶,抚盖呷了一口:“承蒙先祖皇兄庇佑,今后国事经我的手,总该提前问个几句。”
程光启哪想到这小藩王路上就要发作了,强笑着说了声是。
“当今天下如何?”
“海晏河清,百姓康平,正是大好的盛世!”
话音未落,茶杯已掷在桌上,敲出几分裂纹来。
“砰!”
程光启顾不得仪态,拢袍跪倒。
旁侧的孟婆婆没见过这些,一时间不知道该跪该立,惶然起身。
“你怕什么?”柳承炎怒而反笑:“你是百姓,他是官宦,他失职便该跪你!”
程光启先前还当他是临时被择来充数帝位的黄口小儿,一时间真感到跪于真龙前,战战兢兢满头是汗。
“我问你,天下匪乱几频,饥荒可多,有多少灾民饿殍烂在了乱葬岗里?”
“今后国策可有定数,长策短略拟定过几条?”
程光启心里叫苦不迭,清楚这时候再哄他两句怕是要直接杀头,只一个劲谢罪,不敢多答。
不一会儿便被打发出去,神气劲儿消解大半,一脸萎靡地跟在阵仗后头。
其他几个官员瞧见不对劲,都过去俯耳问了几句。
坏了,真碰上硬茬了。
护送真龙圣驾回京,本该是报喜鸟般的美差,出发前还有好几个官儿争抢讨好着要挤进来。
谁想到路上就开始拷问这些了?!这位爷还没入太庙受礼呢!
几个官眼巴巴地等了一路,不住地私下对词,生怕又被叫进轿子里。
但后半路再也无事发生。
按礼数,老王爷老王妃当享庙陵,但如今有上万数的王子皇孙,真要修陵怕是能把国库吃空。
两个墓堆立在河坝高处,后抵五象山前有汉饮河,已是老王爷生前精细择了又择的位置。
群官跪拜在外沿,没眼泪地也得硬挤出一些。
……这小王爷日子过得是苦,京城里富贵人家的葬仪都要比这体面得多。
柳承炎屏退左右,一个人拿着沾过水的绢布跪着擦碑。
他落影清瘦,站远些看,仍是十五岁少年的模样。
便是再有城府韬略,不过也是个孩子。
几个亲近的小厮也跟在一旁不住落泪,伺候着帮忙进香上供,期间哑着嗓子小声开口。
“殿下,有件事老王爷一直不让我们告诉您……”
孟婆婆正想要拦,柳承炎已看了过去。
“说。”
“您出生在六月初八,”小厮左右瞧着远处的官员,确认他们听不见了才俯耳道:“那天紫薇星绽光大放,护城河上还显了金雾!”
百年未见的异象,竟在鹭洲城外现了又现,还惊动了知府大人!
这便是命定的矜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