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就是七夕,宫中女客在这一日,循例是要拜月的。王太后已前往雍城,夏老太后又不热衷这些旧俗,没有长辈和后妃列席,我便让池生挑一处风景开阔的地方,一切仪式从简。
池生选的地方是承露台,建在宜春苑的高丘上,三丈九尺,高楼嵯峨,台边遍植香木。夜色清朗时,漫天星大如斗,伸手可摘星辰,专供人观星望月之用。
我有意疏散疏散筋骨,却了步辇,领着清言晼并同衣、连翘、宝枝、桂枝几人,后面跟着宜春宫的宫女内监,缓步登山而上。走的是九曲回廊,满眼碧色葱茏,树上还垂着些藤萝杂花,香气喜人。苑里风大,早早把白天的暑气吹散,走多远也不觉炎热,但清言晼还是微露踌躇之意,我朝她道:“姐姐有心事?”
清言晼悄声道:“前日在芙蕖阁吹箫,把长安君招来了。”
我料想她是害羞,不愿旁人听去,压低声音道:“他来做什么?”
她怅慨道:“一则是听出箫声悲凉,似有哽咽,过来看看,二则……也是婉拒。如今,言晼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”
清言晼对成蛟之心可昭日月,最难得是能爱屋及乌,对子婴有一份由衷的关怀和怜惜,那样的她,或许真能成为成蛟晦暗人生里的星光吧,而此时的成蛟,也是她唯一能遂愿的时机。
我沉吟片刻,“姐姐,你瞧这月亮,前日在芙蕖阁,还是新月如眉,转眼成了上弦月,再过几天又该满月了。月有阴晴圆缺,自古无常,就好似人心,今儿缘悭一面,过几天就能变成心头宝,今儿山盟海誓,过几天又成眼中钉,人心莫测,无需太过介怀,专注一念做好自己,就足够了。”我挽住她的手,打趣道:“保不齐再过几日,你也变了心,相中别人也未可知啊。”
清言晼“嗤”一声笑,“娘娘又来排揎言晼。不过,娘娘说的对,管他阴晴圆缺,我自巍然不动。”
她说这话的时候,风姿极婉约,神色也极坚定。一身月白锦衣,在暗夜里泛着晴明光泽,隐隐生蓝。也不知怎么的,这样富丽的美人,这样宁谧的月光,竟让我窥见几缕萧瑟姿态,仿佛一眨眼,她就颓然老去了,只剩下一个月白色的空壳子,喜也无他,悲也无他。
一行人缓缓行去,从下逶迤而上。偶尔说笑几句。因宜春苑建在水畔,雾色更显沉浓,露水也重,凉风卷着夜露扑面,平添几分寒意。藤萝上的露水间或落到颈项里,吓得宝枝遽然一惊,心慌间又扯住贵枝的胳膊,两人惊叫连连,其他人则纷纷笑作一团。
至承露台边,香气四溢而来。围着承露台种下的香树翠荫匝地,叶茂枝繁,在清露薄雾中披纱而现。月光在香树的枝桠间巡弋,皎白的,泛着零星一点乳色,浓光淡影,浅雾深翠,盘亘着交叠。每一层的白玉台基上都燃着幽眛烛火,光线的确是暗了些,却也不好照得亮如白昼,惊动天上趁此一聚的牵牛织女星。
池生在太祝丞①的指引下,领着几个小太监去铺设一应之物。先是朝明月方位摆上一座祭台,上面焚着斗香,秉着风烛,陈献一只全羊、一只全猪②,瓜饼酒水及各色果品,又往祭台前铺上拜毯锦褥。诸事妥当,我等一干女客久站在祭台后头,等候太祝丞发令。
太祝丞幽幽道:“令日吉时,夜明拜月,我将我享,维羊维彘。③”
我盥洗双手,屏息静气的上香燃烛,朝九天明月遥遥一拜。太祝丞为我奉上一只酒爵,浅吟道:“请娘娘祭酒。”
我对明月举杯,邀它共饮,再将手中的酒爵倾下,一盏酒水皆淋泼在承露台上,一而再,再而三,三盏祭酒以祀月精,祭酒礼成。
待我事毕,太祝丞唱道:“阊阖④豁开,天衢互通,明月如绮,河汉西流。雍容闲步,名华耀地,兰桂参天,不负夜光。七七之夕,为欢未央,维天其佑,芳华永年。既右飨之,我将夙夜,畏天之威,于时保之。”
太祝丞的唱腔空灵溯古,高亢清澈,如山涧泉鸣,似松风轻诉,尾音拖得极长,整个人好像身处天人之际。其高古之音被晚风揉碎,御风飘散,飘过承露台,飘过九曲回廊,飘过芙蕖阁和嘉平殿,荡漾在朦胧奢靡的宜春苑里。我在他的歌声里有一瞬恍惚,“为欢未央,芳华永年”,此生若真能如此圆满,也别无他求了。
太祝丞道:“请娘娘拜月。”
我双手合十,再次躬身三拜,身后女眷亦伏地叩首,诚心祈祝。太祝丞道:“拜月礼成,请娘娘飨食祭果,承天之佑。”我俱一一应下。
倚栏远眺,承露台上月华澹澹,星河渺渺,云气在宜春苑中聚散依徊。从承露台往下,阖宫殿宇都浸在溶溶水月里,连绵如山峦叠嶂,又好似一匹滑腻锦缎,根本望不到边际。那些不可一世的飞檐兽角,也被月光描上银边,泛着一层嶙峋清简的冷光。
同衣为我添了一层披帛,和缓道:“公主,夜里凉,别站在风口上。”
我感念而笑,拍拍同衣的手。又朝清言晼道:“姐姐的箫带来没有?”
清言晼俏皮道:“言晼方才还在想,我那小丫鬟怎么巴巴的带了箫出来,莫不是怕言晼登台艰难,拿来当个拐儿用。原来是这儿等着我呢,娘娘就不怕言晼技不如人,有辱清听?”
我抿嘴一笑,“孤看月色极好,不容辜负,是以有此一问。姐姐倒好,攒了一肚子话,孤也不好开口了。”
清言晼明朗道:“我听蒙大提过,娘娘工音律。却不知言晼有没有这个福分,与娘娘合奏一曲?”
我从项中取出骨笛,无奈道:“孤所学不多,看姐姐要听什么?”
她静默片刻,明眸一转,轻笑道:“不如合奏一曲《摽有梅》,只盼娘娘与言晼,都不负花期,自有惜花人。”
她将玉箫凑在唇边,箫声幽幽缕缕,豁达开阔,起调正是一曲《摽有梅》。片刻之后,我的笛声也加入进来,昂扬清越,旷远悠长。明月清风,天空地净,四下皆是回声,余音袅袅,如山涧幽泉,有乍现的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