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晚膳时分,清言晼浓醉方醒,即便立刻启程,快马加鞭赶往咸阳,也会碰上宵禁,引来诸多麻烦,被我强留在宜春苑的芙蕖阁小住。芙蕖者,动其外,洁其内,不妖不媚,水心傲骨,与清言晼说不出的匹配。
成蛟今次带了幼子子婴进宫,向夏老太后请安。她老人家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,见到小辈自然高兴,絮叨大半天,耽误了出宫的时辰,又不能让子婴在夜里车马辛劳,也被秦王留宿在苑中,就住在成蛟儿时住惯的嘉平殿,离芙蕖阁不远。
晚宴设在芙蕖阁的却凉台,地如其名,殿阁依水而建,雕镂阑干,精细雅致,四周种着累累芙蕖,有风既作飘飖之态,无风亦呈袅娜之姿,一股淡雅清香盈盈扑面。蒲草秀颀,柳丝垂落,芙蕖成花,莲叶幽碧,几处涉水的山石爬满厚苔,水石相接处,窝着一簇红鱼,前一刻还在觅食,下一刻便阒然不见。却凉台的廊桥逶迤水畔,围合出一处清幽之境,傍晚生风时,凉意越水而来,吹得一池芙蕖轻颤,花与影,影与叶,交叠纷乱。更有廊桥一线的水红宫灯倒影在水中,波光潋滟,如堕幻海,是夏日宴饮的佳处。
清言晼与我投契,姐姐妹妹胡乱叫着,成蛟更不是外人,一同用过晚膳,闲聊片刻,就叫乳娘曹氏把子婴抱过来。
这是我第一回见子婴,他是成蛟和嬿姬的儿子,未足七月,长得雪玉团子般粉嫩可爱。秦王抱着子婴逗弄一会,见他小嘴嘟嘟,像在学说话,连忙抱来给我瞧。
我从秦王手中接过子婴,小心翼翼得抱在怀中,亲亲他的脸。他肉乎乎的小手趁机抓住我一撮头发,咯咯直笑,不管成蛟怎么哄,他都不放手,扭糖似的赖在我怀里,眸子滴溜溜转。
曹氏赶来帮忙,畏怯道:“娘娘恕罪。小世子,收收手,别把娘娘扯疼了。”
我一边逗孩子一边道:“不疼的,他才多大点力气。”
曹氏见我和悦,赔笑道:“小世子爱俏,娘娘美貌非凡,难怪小世子会粘着你。”
秦王闻言一笑,向成蛟道:“你这个乳娘选的好,把子婴照顾得妥妥帖帖,又会说话,寡人要赏她。”曹氏连忙跪下,叩谢秦王恩典。
我看子婴赖在我怀里,红扑扑的小脸爱煞人,心中生出无数感慨。他还这么小,懵懂无知,眼神空茫,甚至没能看清母亲的模样,却不得不面对宫闱倾轧的悲剧,去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伤痛。无论是秦王,是我,是成蛟嬿姬,是夏老太后,还是子婴,只要身在宫中,就永远无法逃避自个的宿命,尊贵身份无尽权力带来的宿命。王权唾手可得,人人似乎都有做梦的机会,可圆梦太难,总得有人为做梦付出代价,承受权力带来的反噬,成为这座皇皇大城里或浓或淡的鬼影子,在人心梦里浅浅来去。
清言晼一脸爱羡的陪在我身旁,眼神柔得像水,缓声道:“小世子,莫去弄娘娘的头发,来抓姨姨的手,来……”说话间,竟然真把子婴哄住了,丢下我的头发,去抓她的手。
我歪头向众人笑道:“你们瞧瞧,我这姐姐同子婴多大的缘分,这么多人哄不住,偏她一句话就好使。”
清言晼的目光锁在子婴身上,用手指拨弄他的手,轻唤道:“抓这里,抓这里。”像是想到什么,又从贴身配囊里掏出一枚小铜钮,系在子婴的腰带上。
我奇道:“这是何物。”
清言晼利落道:“这是清家在好畤的一处私产,是个小庄院,与咸阳往来便捷,正好送给子婴做见面礼,等子婴长大了,去庄子里玩耍骑马摘果子,怎么都方便,庄院的管事一见铜钮就如同见到主人,算是个凭证。”
我抿嘴一笑,羞她道:“到底是姐姐会疼人,连子婴长大以后的事儿都想周到了。”
清言晼双腮飞红,那么伶俐一张嘴,难得没有接话。成蛟解围道:“如此厚礼,怎么好给孩子。清姑娘对子婴的眷顾之心,成蛟感激不尽,至于铜钮,就请收回吧。”
清言晼爽朗一笑,“君上,这庄子小,算不得什么厚礼,妙就妙在有许多奇巧的小玩意小动物,什么鲁班鸟、牙雕球、九连环、矮脚马,哄个小孩家家的还是足够。等子婴长大了,若是不想要,再把铜钮还给言晼也不迟。”
秦王点头道:“好生收着吧,她说使得就使得。你若觉得承了她的情,看她想要什么,日后再还也不迟。”
我目一眼秦王,忍不住笑,对清言晼道:“姐姐这么喜欢子婴,也来抱一抱吧。”
她堆笑着谢过,看向子婴的眼神满是怜惜,缓缓抱在怀中,冲我笑道:“言晼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奶娃娃,一颗心恨不得揉碎了给他。”
我不由笑道:“姐姐,这可是笑话了,你把心揉碎了给他,日后拿什么给你夫婿。”
她“噗嗤”一笑,求饶道:“好娘娘,莫要打趣姐姐了。”
又说片刻话,子婴有些耐不住,在清言晼怀里扭来扭去,眼见就要哭了。曹氏道:“小世子怕是饿了。”
我笑道:“那你抱他去喂奶歇息吧,好生照顾着,水边风大,小心着凉。”
曹氏向众人行过礼,抱着子婴退下,成蛟不放心,也跟了回去,一行人就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