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依蒙骜计策,在回兵途中调转队伍,以成蛟为先锋,桓齮为中军,兵分两路,沿挟龙山奇袭魏国的有诡,围而攻之。因此次部署事出突然,魏国方面没有探马报信,援军迟迟不发,导致有诡和庆都两座城池接连失守,定州的主帅也被成蛟斩于马下。
成蛟在阵前骁勇无比,处处身先士卒,若有魏军杀来,性命都不管不顾,深受军中赞誉,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桓齮,也对他另眼相看。我却几次撞见他在深夜泣不可仰,家事焦煎,甚至生出渴死之意,也不知该如何劝解,只能稍加劝慰,要他多为幼子保重。
在有诡与庆都安抚民众以后,我各留五千精兵守城,等待秦王委派官员过去治理,其余人马随我还兵攻打魏国的重镇——汲县。
蒙骜的计策中本没有攻打汲县的策略,但夺下有诡和庆都以后,汲县就成了一块孤地,魏军很难接应。若能趁势收割,将三地连成一线,首尾相顾,日后便可作为秦军东进的屯兵所,对秦王大有助力。
攻打汲县的前锋,是蒙毅众部。之前我让他回军武关,实则是往汲县突进。汲县较之有诡、庆都更繁华,守军也更森严。我怕麾下这支军队连克两城以后,军力有所消耗,草率出兵会力有不逮,索性前期做好布置,由蒙毅众部以逸待劳,消耗汲县主力,桓齮这一支军队修整过后,再从侧面突进。待两军汇合,汲县不日而破,纳入秦王麾下。
率军回到咸阳城外三十里地,时辰已近黄昏,我命大军就地卸甲,扎营修整,等天亮后再派人往朝中报信,等待秦王召见。
与秦王一别月余,因战事吃紧,日日都要劳心,其实并未生出太多相思之意。眼下暮色四合,落日如锦,夏日晚风清送,别有一番温柔,倒教我想起与他日日相对的辰光来,心中生了怀恋。索性顽皮一回,将诸事托付成蛟,自己充当给秦王报信的报讯使,跳上白兔奔驰而去。
蒙恬挂念家中的丧礼筹备,和蒙毅商议过后,也策马跟随过来。
暮霞掩映,飞鸟扑棱,我和蒙恬半晌无话,行了一路。忽而他驾着雪团拦在我跟前,一径看我,眉眼间是凛然惊动的美态,郑重道:“恬有一问,仅此一问,想听你据实以答,回一句真心话。”
我茫然道:“你说。”
蒙恬迟疑片刻,“恬想知道,你是自愿去的么?”
见我有些不解,蒙恬解释道:“你在韩非身边的时候,时常为他谋划,哪怕他要将你嫁与老迈的韩王,你也不生二心。后来入了宫,你与天家是旧识,情分上自然不是韩非能比的,又处处为天家殚精竭虑,甚至不惜上战场……”
我打断他的话,不虞道:“这些都是太平行的密报?”所指自然是嫁给韩王那一段。
“你放心,此事只有恬知道。”
我“嗤”笑一声,负气道:“在太平行跟前,还有什么秘密可言。也罢,你就替我捂好了,免得天家迁怒公子。”
蒙恬轻“嗯”一声,看向我的眸子像一汪深潭,好似全无情绪,又好似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其中,缓慢道:“天家和大父的部署,确实要用一个新面孔,不然几位旧将,谁也不服谁,选谁出来做将军都怕闹得君臣离心,所以恬想知道,你是见天家没有趁手的人选,强逼自己担此大任,还是自愿谋之?”
我诘问,“你是为着天家有此一问,还是为我。”
蒙恬的身影立于马上,红衣猎猎,端正飞扬,像出鞘的宝剑一般,藏着冲天锐气,朗声道:“二者皆有。”
“天家也曾追问,我这一颗心到底向着谁。”我从容相告,“我对天家并无二心,你可以放心。”
在蒙恬面前,我始终没有欺瞒扭捏之态,“但我不甘困囿于后宫方寸之地,所以在韩筹谋也好,领兵赴楚也罢,皆出自愿,绝无勉强。”
天色越发暗淡,碧蓝的天空里像是掺进许多乌色,一点点没入晚霞深处,混成遥远宫院的暗金色背景,浓墨重彩的沉郁。蒙恬在深深暮霭中更显明锐,像是绝地而起的秋风,带着一缕凌冽萧寒,“恬明白了,既然是你所愿,恬也会拼力襄助,护你周全。”
日已西坠,明月自云霞间缓缓拱出,咸阳宫落锁的鼓声远远传来,我一时惊醒,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门籍③,也没有通行令牌,根本无法进宫,难怪蒙恬要随我前来。
蒙恬向宫门卫尉说明来意,将随身的嵌银令牌递到他手中,不多时就放行了,他自己则返回太尉府,向祖母与父亲复命。
月色一清如水,永巷也上了灯,明月烛火映得煌煌一地,整个咸阳大城像被浸泡在月光里,透着些皎洁温柔。十二支尾羽的金凤鸟立在咸阳宫最高处,飘逸绝尘,与宫门遥遥相对,四周宫阙楼台起伏不绝,延绵巍峨。永巷偶尔有长风穿过,夹着高耸的宫墙,吹得我的衣衫簌簌的响,之外再无其他声音,更显阖宫幽长深寂。高台之上,咸阳宫的水红宫灯隐隐在望,灯下还拖着一个细细长长的人影,是今晚当值守宫的步崖。
步崖是秦王最亲近的内侍之一,自然知道我的双重身份,欢天喜地的把我迎进来,道:“娘娘一去数日,都清减了,小的这就为您通传,只是天家歇得早,或许会耽搁片刻。”
我顽皮一笑,道:“不必通传,孤先往椒房殿梳洗,再亲自去寻天家。”
步崖会意,连忙屏退众人,引我进宫。
通往椒房殿的甬道一望漫长,竹制的卷帘低垂,悬垂的玉璜被夜风吹得泠泠发响,如我心情一般不静。我在外间没看见同衣,又往内间步去,仍是无人。倒是秦王伏在我的床榻上,半依软枕,扣剑而眠,俊逸的侧脸眉头微蹙,梦里也不安生。
我先前已经换过一双软鞋,走路无甚声响,没有惊动他。见他睡得不好,胸前起伏不定,更不愿唤他起来。扣剑而眠不是个舒服的姿势,他这样也能睡着,想必是多年习惯,足见这些年他在咸阳宫,也过得不太平。
我缓缓坐到塌前的地砖上,托腮凝望着他,心里既爱且怜。有那么一刻,我很想替他把皱紧的眉心舒一舒,手悬在半空,还是停住了,隔空沿着他的轮廓浅浅比划——桀骜的眉,细长的眼,锋锐的鼻,削薄的唇,整个人显得英朗果毅,煞是好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