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万大军开到武关城外,天色向晚,我下令就地扎营。因急行赶路,除了当班的警戒,大部分士兵都早作安顿。皎皎明月,星河幽浮,营地零星烧着几堆篝火,蟋蟀鸣蛩无数。
出师头一夜,循例是主帅守营,我思忖游说楚国的说辞,更加无心睡眠,待将疑虑之处大略理顺,月已中天,清风徐来,不远处还有一人,闲闲拨弄柴火,也不说话,陪我枯坐一夜。我伸了伸手臂,懒散道:“你这是未睡,还是早起。”
蒙毅清和道:“下半夜是毅值守,本想早起一些,换你去休息。见你有所思,就没叨扰。”无人之处,他并没有唤我将军。
誓师过后,蒙恬先行赶往郢都②,临行前再三嘱托蒙毅,要对我多加照拂。我感念一笑,如实话来,“游说之事千头万绪,我尚无十足把握,心里终归不踏实。”
月华之下,蒙毅的脸其实不怎么像蒙恬,少了一些锋芒尽显的绝艳,目光更清简也更平和,颀长的身姿裹在一身深松绿的衫子里,独一份的清冷出尘,淡淡道:“毅之浅见,谋可寡而不可众。”
我缓缓点头,“我也有此意,避开大朝,私联春申君黄歇。”
黄歇因上一回合纵攻秦,失信于楚王,早已告老隐退。依照太平行的密报,如今军情紧急,楚王动了召他回朝的心思,但他托病谢客,并未表明立场。游说的关键,自然是他。
蒙毅的目光沉静清明,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与我四目相对。他浅浅一笑,低头往我跟前添了些柴火,自说自话道:“你倒是没变过,一贯的胆大心细。”
他一句话压得极低,我疑心是听错了,追问道:“什么?”
蒙毅松松一笑,“毅是觉得你胆大心细,是个将才。”
被他陡然一赞,我有些不好意思,言他道:“你说蒙大到何处了?”
蒙毅的半张脸沁在月色里,月色皎白,他的脸也是如英似玉的清俊,“兄长脚程快,明早就该进城了,打探朝臣对秦国伐楚的态度,大约还需一日,咱们后天启程。”停顿片刻,他又道:“夜里风大,你往火边凑凑,小心风寒。”
我颔首道:“你和桓齮一同留下,兵分两路胁迫楚国,若太平行有消息递来,也好有人接应。”
蒙毅疑道:“此行山高水长,你只身前往,恐有不便。”
我笑道:“对一个谋臣而言,心怀恐惧是大忌。随行越多,越不利于行事。哪怕我心里多么怕,也不能在楚国露怯。”
蒙毅略一怔忡,似乎不好再问,言他道:“毅明日就去请教桓齮将军,从轻军里面挑选几个精干得力之人随你入楚。”
他为人妥帖又周道,有他去操持,我没什么不放心的,朝他点点头,回大帐歇息去了。
第二日清早,召集众人布阵,命桓齮领五万人前往平舆,蒙毅率余部五万人往寝,围而不攻,以增威慑。未免赶路奔忙,我也领着蒙毅挑选的十二人提前出发,趁夜赶到钜阳城外。
楚都钜阳,在楚人口中称“郢”都,是南方难得一见的大城。市井交错,城楼巍峨,四周皆有城门,城楼转角处又设有烽火台,重防整肃,交通便捷,商业发达。韩非曾说过,郢字来源于“郧”,郧地是楚国的故土,楚国先祖在此生息立国。楚人恋土,虽然都城几经迁徙,却从不改名,皆以“郢”都称之。
我按照太平行的留信,到客栈与蒙恬汇合,他早已梳洗齐整,在门口一径候我。我见他翘首以盼,浅笑道:“怎么不在里头坐着,若我路上有所耽搁,岂不让你在日头底下白耗一日。”
蒙恬有些赧色,耳后微红,轻声道:“一宿没睡吧,你去歇一歇。”又向随行几人平稳道:“诸位远来辛苦,都去垫垫肚子,若事情顺利,晚上还要疾行赶路。”他声音不大,谈吐间却自有威仪,十二人神色一凛,朝他拱手听令。
自辰州一别,这是我头一回在宫外与蒙恬见面,因避着嫌,又有重孝在身,他的话少了许多。我与他一同进了早膳,聊几句家中琐事,便让人以荆苏的名号,前往黄歇府上递拜帖,不多时等来回复。
我换做一身白衣,手持八尺节杖,以竹做成,竹节装饰金箍,顶上饰有旄羽,代表秦王亲临,行使王之权力,无需向任何楚人低头,前往黄歇府中。蒙恬也是一身白色常服,不云身份,只当是我的贴身侍从,随我前往。
黄歇府位于钜阳城东,坐东朝西,三进三开,装饰得十分富丽。楚人喜赤,喜色彩斑斓之物,从黄歇府上可见一斑。门口下马,已有小厮守候,接引我们前往门厅。门厅两侧皆有穿墙,围合住一张极阔的门扇。黄歇坐在堂上,发有霜色,远没有一年前的形貌。我朝他拱手道:“君上别来无恙。”
黄歇朝我颔首,道:“蕞县一别,老夫知道你受俘,痛惜少年。不曾想你投入秦王麾下。”
我坦诚道:“我主惜才,对天下也有眷顾之心,苏心生敬仰,甘愿尽效绵力。”
黄歇捻须拧眉,不虞道:“如今各为其主,你领着秦军压境,老夫无话可说。可你只身来此,入郢都如入无人之境,是真以为我们楚国怕了秦国不成?来人……”
蒙恬气息一凛,用眼风目我一眼,我朝他宁和而笑,又向黄歇道:“非也,苏来拜会君上,是因为心中有一喜,复一忧也。”
黄歇家奴来到门厅外面,朗声道:“君上有何事吩咐。”
黄歇挥挥手让他退下,抬眉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一喜者,乃是楚王百年之后,君上将有天下。” 我语出惊人,自然是指从太平行听来的那段楚国风月,春申君将有孕的爱妾献给楚王,楚王十分喜欢,将爱妾封做王后,将那孩儿封做太子的事。
黄歇杀心立现,抽出长剑锋刃向我,蒙恬迅捷挺身,不动声色的把我带到他身后,阻在我与黄歇之间。
我泠然一笑,留意看了看蒙恬身后是否有家奴来袭,才淡淡道:“君上稍安勿躁。若苏有意将这段风月抖落人前,会直接去面见楚王,而不是来府中拜会。君上不如听听,苏所忧何处?”
黄歇并未收剑,以凌人之势等我开口。
我凝视黄歇的眼睛,伸手将剑推开一点,字字肃然道:“一忧也,却是秦国十万大军压境,楚国这一仗,六百年国祚能否接续,还未可知呢?”
黄歇一腔愤懑,眼中又生出些不合时宜的颓丧。他与秦军交过手,自然对这场战争的胜负有预判。秦军固然不能一举灭掉楚国,楚国却也讨不着丝毫甜头,军力、存粮、国库都会被战争年深日久的虚耗,甚至拖入泥泞之地。若不应战,如何劝秦王退兵?是割地?还是请臣?这便是黄歇不愿向楚王言明态度的原因,无论是战是和,都有隐忧,难以决断。
他这些曲折心肠,我近日揣摩良多,笃定道:“十万大军好解,端看君上愿不愿意助苏成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