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秦王行走在章台宫,颇有些故地重游的意思。章台宫是秦惠文王营造的宫殿,当年宣太后的封号还是芈八子,圣眷正浓,章台宫便依楚制修建,在前朝和寝殿间围合出一处据地极大的花园,里面遍植垂柳,号曰章台柳,一路延绵接续到渭南的上林苑。复道扶廊掩映其间,皆以香木为梁,白石铺道,供二人并行,穿花拂柳间,仿若回到楚地,望不尽的长碧葱茏。
秦王朝远处那一排殿宇努努嘴道:“上回我就是在章台宫听见你吹笛。等寻到你那里去,你倒是歇下了。”
我正要回话,却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。其中一位少女正在给雀鸟喂食,面容明丽飞扬,身形虽不算纤柔,却自带几分娇色。另一位是个及冠的男子,穿的是赵国服制,个头很高,银蓝色的衣衫更显清隽,举止间竟有些我父王的影子。
男子见少女的额发挡住眼帘,伸手替她松松绾在耳后,少女灿然而笑,一脸的温柔缱绻。那样殊丽的侧颜,分明就是姬离。
趁他二人对我浑然未觉,我避到秦王身后,又忍不住侧目观望。秦王不解抬头,也看见了对方,领我往另一处扶廊步去,边走边道:“那男子是平都君赵嘉。”
我微微咋舌,竟是我的侄子,绯然的长兄赵嘉,难怪与父王挂像。我不解道:“他怎么在这里。”
秦王悠悠道:“他和赵迁是绯然的送亲使,五年前来的咸阳,之后赵迁归国,他留下做质子,就住在章台宫。”
我清漠一嗤,赵迁是我三哥和邯郸倡的孩子,赵嘉则是长子,将他留下为质,是借秦王的手扫除赵迁继位的障碍。一个弑父的人,也不能指望他作出什么关爱儿女的举动。只是赵嘉与姬离……出乎我的意料。
虽说秦王承诺大婚后就送姬离归国,可她名分上还是秦王的滕妾,眼下这情形也算私相授受。我见秦王没有怪罪的意思,略感心安,追问道:“赵嘉为人如何。”
“相交不多,在我看来还算不错。”
以前在赵王宫,我见过赵嘉几次,为人典雅稳重,从不在绯然面前拿架子。若这些年性情上无甚变化,倒是可以依托终身的乔木。再者,赵嘉和秦王同岁,今年已届二十,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,只是为质多年,没人操持,耽搁了大事。
我试探道:“执黑代嫁,与阿离无关,她一直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。”
秦王领悟道:“行吧,我不阻拦他们来往便是。”
我眉眼一转,默契道:“那妾替阿离谢过天家。”
正说着话,已迫近当年居住过的长舒殿附近。四月芳菲,杂花生树,长舒殿远比经冬时可爱。我见殿门洞开,三两内监候在门口,伸手一指,道:“如今这里住着谁。”
秦王瞥了一眼,淡然道:“姬离住在这里,执黑也在这里禁足。”
我心里有气,不悦道:“天家可真宽仁,没把她打发到大狱里去。”
秦王双手一摊,“怎么打发?终归要给六国做个样子,就养在这儿吧。”
知道他身不由己,我再不悦也是无法,撇一撇嘴,不再多言。却见长舒殿窗棂后闪过一个纤细身影,一晃眼就不见了,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。我疑心道:“殿里像是有人在窥伺咱们。”
秦王猝然一凛,命步崖前去查看,回话道窗前无人,才又起驾。沿扶廊行得一刻,天梁殿门前的铜龟近在眼前,秦王示意内监不必传话,只领了我和秦淦怀往里走。
殿内幽静,鸦雀无闻,连近身的婢女也少。装饰却极富丽,珠帘绣幕的,泛着沉甸甸的暗光。绯然坐在轩窗下,手里针线不停,专注往一匹正红的软缎上绣童子。她侧影极美,娇怯又低婉,腕上的金跳脱有些大,伴随针线走动,脆响玎珰,在空荡荡的殿宇里悠长回响。
冷不丁见秦王进来,绯然起身道:“姑父安好,许久不见了。”
秦王颔首道:“你有心,寡人都好。”
绯然的脚边搁了一只金兽小鼎,吐着几缕淡烟,她置身其间,更显单薄,声音也怯,谨慎道:“今儿不是年上节下的,姑父怎么得闲过来。”
“大朝散得早,过来看看你。”秦王简洁道:“这段日子寡人没来,下人不曾轻曼你吧。”
绯然放松道,“姑父放心,他们都很周到。”见我在秦王身后一径瞧她,疑道:“您后面是哪一位?”
秦王让出半步,“这是荆苏,寡人正与他议事,就一块来了。”
我不知如何称呼绯然,朝她施了一个平辈间的拱手礼,她虽诧异,也朝我颔首致意。又向秦王道:“听说姑父新迎娶了王后,还没恭喜您呢。”
秦王似笑非笑道:“不为你姑姑叫屈?”
绯然摇摇头,轻声道:“姑父守了这些年,想必姑姑也觉安慰。若您日后还是孤单一人,倒劳她挂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