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由一凛，连忙陈情道：“老神仙恕罪。事关天家清誉，妾一听就心急，眼前就是刀山火海，妾恐怕也不会犹豫，到底是过于莽撞了。”

秦王听我说话，很是情动，也不顾在长辈跟前，伸手抚一抚我脸颊上肿起之处，悄声道：“我待会替你上药。”

他肆意的亲昵毫不掩饰，华阳老太后只作不察，王太后微微侧目，略有一点怔忪。蒙恬抿一抿嘴，神色不太自在，索性别过头去。寥人两颊晕红，垂头低眉不敢细看。我也觉羞涩，急红了脸，推开他的手。

华阳老太后目一眼秦王道：“你多安慰你母后，孤乏的很，先回宫了。”

秦王笑吟吟道：“孙儿送您过去。”

华阳老太后拍一拍秦王的手道：“知道你有孝心。赶路辛苦，你改日再来。寥人，你送孤一程。”

寥人目光幽微，看太后一眼，乖顺道：“谨遵老神仙慈谕。”

秦王嘱咐道：“孙儿让赵高送您。”

华阳老太后点头算作默许。众人跪了一地，目送她出去，随后蒙恬也告退了。

卷碧领一宫内监婢女回到殿中，行礼的行礼，洒扫的洒扫。众人不知是何缘故被罚跪在宫外，都显得心事重重，分外沉默。因王太后也被问责了整整一天，卷碧又忙着伺候她到内殿盥洗更衣。

秦王嗔怪道：“你要护着我，也得先护着自己啊。”

我无奈道：“是妾不够沉稳，言语中挑衅了她们，才挨得打。若按以往的性子，是可以不挨打的。如今仗着有你，胆子被惯得天大。”

秦王佯装薄怒，“这是在埋怨我。”

我俏皮道：“哪里是埋怨，分明是在想，狐假虎威大概就是如此。”

秦王忍俊不禁，两指夹一夹我的鼻尖，道：“还真像只装模做样的小狐狸。”

身后传来一声轻咳，我转脸过去，原来是卷碧伺候王太后回来。

王太后浅浅一笑，风姿更显绰绝，盈盈道：“今日要谢你慷慨闯宫。”

我深深一福，和顺道：“这是妾应当应分之事。方才没能好好拜见太后，请太后再受妾一拜。”

王太后颔首道：“很好，你懂事，为人也周祥。”微微侧目秦王，又道：“天家着急回銮，众大臣是如何安排的。”

秦王回禀道：“上午完成仪式，众人业已启程。儿臣的车骑最快，他们赶不上，现如今应该到咸阳了。”

王太后看一眼甘泉宫的漫长甬道，显得有些哀伤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原来都到咸阳了。”

秦王因她这几句话，起了好大脾气，沉声道：“儿臣知道母后受了惊吓，母后早些歇息，儿臣会在这儿陪您。”

王太后微阖双目，像是没听见秦王在说什么，极沉静妩丽的模样，只是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。

其实我能够想象她的悲怆。在她最美的时候，钟爱的人儿却不在身边，既得不到孝文王对华阳老太后那么长情的垂眷，也没有秦王与我的点滴朝夕。对于逝去的青春和未知的衰老，那张比桃花还要娟艳的脸孔让人心悸。而这一滴泪水，也不像之前扮可怜哭过的眼泪，没有泛滥的心机，只有绵延的寂寥。

伺候王太后歇下，回到咸阳宫，已近亥时。秦王接连两日奔波劳顿，晚膳也没用，显得疲累至极。我陪他用过晚膳，替他揉一揉额角，怜惜道：“今日就别忙了，早点歇下才是。”遂命秦淦怀好生服侍，才往自己的寝殿去。秦王又交代步崖将咸阳宫闭门落锁，若长安君成蛟求见，只推说明日再议。

我忙了一天，心有余悸，躺在榻上全无睡意，不耐起身，在寝衣上随便拢了件衣裳。同衣听见动静又来伺候，我摆手道：“孤睡不着，去书房找卷书看，就不必跟着了。”

因已落锁，寝殿到书房无人上夜，烛火幽微，略起沉凉。才到里间，就听见秦王疏懒道：“成蛟当真不知？”

有人恭敬回道：“恬与蒙毅细查过，确未牵扯其中。”是蒙恬的声音。

我心中生疑。蒙恬方才已经辞去，如今又在这里，显然是避人耳目。踌躇间也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出来。

秦王喟叹道：“到底不负寡人信他一场。”

蒙恬颇有些维护成蛟的意思，恳切道：“长安君一向宽和，绝非觊觎之人。”

秦王默一默，道：“他对寡人有义，寡人亦不能待他无情。他是悌孝之人，不要伤他的心。至于嬿姬，不留也罢。”

心头猛然一紧，才明白秦王当初那一句“永绝后患”是什么意思，也知道下面的话不能再听了。拢一拢身上衣衫，屏息垂首，原路退回去。隔得遥远还听见秦王道：“寡人大婚在即，若是刀兵剑戟人奔马啸的，到底是不祥之兆。”

翁仲含糊道：“臣明白。”

涔涔寒意上来，我也加紧脚步，隐到扶廊尽头。墨蓝的中天之上，银河耿耿，冷月徐徐，一颗彗星④从北方乍来，拖着诡谲的长尾，在咸阳宫洒下巨大深浓的暗影。

身后咸阳宫大门响声骤起，拍出震天喧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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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章同期史实：

公元前240年（秦王政七年），彗星出东方，现北方，五月后现西方，秦将蒙骜死。秦国攻龙、孤、庆都等地。彗星复现西方十六日，秦夏太后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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③夏老太后陵：据《史记·吕不韦列传》记载：“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，与孝文王会葬寿陵，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”，并未与先王合葬。《史记正义》指出，夏老太后陵在秦国杜原之东根据考古发现，基本确定在今西安市长安区南的神禾原，西安财经大学新校区内。

该陵墓规模庞大，布局完整，整座大墓的陵园占地约260亩，南北长550米，东西宽310米，是一座“亚”字型大墓，有四条墓道，陪葬坑13座，其中一座出土了天子规格的“六马鞍车”，是迄今为止我国发掘的最大规模的战国墓葬，也是全国第二大墓葬。

④彗星：据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记载：“（秦王政）七年，彗星先出东方，见北方，五月见西方……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，夏太后死。（秦王政）九年，彗星见，或竟天……”这里的彗星即哈雷彗星，每76.1年绕太阳一周。按照古代天官书的说法，“彗在北斗，兵大起。彗在三台，臣害君。彗在太微，君害臣。彗在天狱，诸侯作乱。所指其处大恶。彗在日旁，子欲杀父”，所以该彗星在中国古代又被称为扫把星。

虽然笔者根正苗红不信鬼神，但彗星出现在秦国这几次，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不平事，比如七年彗星出现后，蒙骜死，夏太后死，九年彗星出现后，嫪毐谋反，吕不韦因嫪毐事连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