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阳老太后轩一轩眉毛,稀松道:“劳了这会子神,不过就是历法勘误。”
我娇笑道:“可不是?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众人,除非青竹嬷嬷那种负责计档的女阿,或是熟知各国历法的太史公,其他人实难梳理其中错漏。”
华阳老太后一时心宽,斜睨稳婆一眼,懒懒发落道:“你拿人钱财,山高水长的跑这一趟,到底没说假话,便给你留个全尸吧。至于你儿孙那些富贵,就当你拿命换的。”
稳婆抖得如同筛糠,挣开羁押她的侍卫,拖住韩太夫人的腿极力哭求道:“太夫人救我。太夫人救我。”
韩太夫人见她一意扑来,早已吓得不轻,一个踉跄,几乎要摔倒。侍卫再上前,捂住稳婆的口鼻,将她拖了出去。
华阳老太后凝视韩太夫人片刻,挑眉道:“姐姐带进宫的人,还认识韩姬,你说是她眼光太毒,还是韩姬的手伸得太长了?”
夏老太后揉一揉眉头,缓缓道:“韩姬,你糊涂啊!”
韩太夫人身子一颤,原本娇艳的脸上呈现一抹难言的哀恸,膝行到华阳老太后身侧,哭求道:“老神仙容禀,一切都是妾身的错。自庄襄薨逝,妾身无一日不思念,若不是当年成蛟年幼,妾身只怕也随他去了。乍听流言,妾身怕错乱庄襄留下的江山,这才与老太后商议,寻人来查实真相。”
华阳老太后抿一口茶,悠悠道:“后宫之中,你诬我一句,我治你一回,是常有的事,只要闹得有分寸,闹得不伤颜面,孤都不会过问。但兹事体大,孤不能不管。”
韩太夫人伏得更深,哀恳道:“老神仙教训得是,妾身真的知错了,求您看在妾身并无私心的份上,饶恕妾身吧,妾身再也不敢了。”
“在孤眼里,容不下谁不干净。”华阳老太后怒其不争道:“捕风捉影,人云亦云,你就去翻天家的身世,还不惜重金行贿,你对得起列祖列宗,对得起先逝的庄襄吗?”
韩太夫人见华阳老太后越说越严苛,也知道此回不能轻易揭过,垂泪道:“妾身这一次,实在错得离谱,便是要妾身负荆请罪,为太后执扇洒扫,妾身亦万死不辞。求老神仙严惩妾身,平复姐姐所受的种种委屈。
华阳老太后凝眸瞩目,长思道:“你能这样想,也算不错。荆缇,颁孤的懿旨,念韩姬侍奉庄襄多年,事必躬亲,又生养长安君成蛟,有功有劳,便保留休沐俸禄,即刻送回郑州去吧。”
去母留子,逐回韩国,无异是在逼韩太夫人下堂求去。虽未赐死,也称得上奇耻大辱了。
韩太夫人听闻此言,一口气回不过来,登时晕了过去。秦淦怀招几个婢子上殿,将之扶出去。
“至于你。”华阳老太后闲闲看嬿姬一眼,后者面色发白,还在强自镇定。“让成蛟休妻。”
嬿姬一张俏脸容色尽失,跪在地上凝噎道:“老神仙,妾只是随太夫人来探望太后,什么也不懂,什么都不知道,求老神仙看在妾刚诞下孩儿,子娇身弱,无人照拂的份上,可怜可怜妾,不要让君上休妻。”
华阳老太后冷然看着嬿姬道:“你哭起来可怜见的,可惜啊,既生出这样的品貌,又何必再生一副这样的性情。”
嬿姬泪如泉涌,身形摇摇欲坠,发晕晃一晃,歪在扶臂之上。
“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,可咸阳宫太平了大半辈子,怎么你一来就生波澜。”华阳老太后睥睨道:“孤就想啊,定是你不好好生孩子,在产床上还想出这么一条毒计来。”
嬿姬眉目间生出起几分癫狂之色,愤懑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!单凭揣测就定妾的罪,不是王室断事的规矩。”
只听殿外冷冷一哼,傲然道:“谁说这不是规矩。在咸阳宫,老神仙就是规矩。”
秦王长身笔直,仿若谪仙人物,自殿外踱步进来。他眸中漆光一点,缓缓扫过堂上众人,最后停驻在我脸上。在他身后,只跟了一个禁声敛容的秦淦怀。
我不愿再生事端,低垂臻首,掩袖遮住半张脸孔。
秦王向几位长辈行过礼,回到我近旁坐下,攫住我的手细看一二,森然道:“他们竟敢打你。”
我耳后一红,喃喃道:“也不怎么疼了。”
秦王余怒未消,痛斥道:“刚在殿外,寡人也将事情听了个大概,这种祸起萧墙的事,咸阳宫实在容不得。一切但凭老神仙做主。”
夏老太后思虑再三,慢声细气道:“且慢。嬿姬与成蛟实非良配,妹妹要成蛟休妻,孤绝不阻拦。”夏老太后言语间多了壮士断腕弃车保帅的魄力,同华阳老太后商榷道:“只是韩姬入宫多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妹妹若嫌她在宫里碍眼,就打发到成蛟府上去吧。”
嬿姬听闻此言,情知已是弃卒。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,维持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,可神色变化再三,还是忍不住凄厉长笑起来,笑音未落,又哭得厉害,脸上襟边皆是泪水。片刻之后,她笑罢也哭罢,明丽娇艳的脸庞哀戚如暗夜,再无丝毫生气。秦王亲卫应声而入,将之请了出去。
华阳老太后轻笑道:“若罪不当罚,轻纵了韩姬,以后王后如何治理后宫?”
夏老太后显然是怄了气,执意道:“孤好歹也是庄襄诰封的太后,位份并未在妹妹之下,如今想留个媳妇在身边,也不成吗?”
华阳老太后“嗤”一声笑,“姐姐当真要同孤计较这个?”
夏老太后生了脾气,愤声道:“是妹妹半分不让,孤才出此言。韩姬这个人,孤今日保定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疏落一笑,低沉道:“孝文仙驾之日,给孤留过一封密函。孤与姐姐虽不算投契,却也不曾有过伤及脸面根基之事。原想着此生都不必再提此事,日后随孤带走罢了。可孤今日要整肃后宫,将一干异心之人逐出宫去,若姐姐非要插手,就休怪孤不顾念姐妹一场了。”
夏老太后从未听闻密函一事,又惊又愕,却不接话。
华阳老太后见交涉无果,平心静气道:“荆缇,把孝文王的密函念给老太后听听。”
荆缇清晰道:“寡人一生心力所瘁,在国社稷。惜天年不假,大限将至,所牵挂者惟卿尔。公子楚母强身壮,待寡人去后,安分守己则已,如若不然,卿可出此诏,联络肱骨大臣废而再立。至于公子楚母子,可效法昭襄一朝,将武王遗孀幼子逐出宫闱。凡我臣子,奉此诏如奉寡人令,凛尊无讳。”
时辰早已入夜,内监也掌了烛火,四壁通明如炬,煌煌一色。只是殿中人少,深宫又寂静,哪怕一室璀璨,浓朱淡红,还是有些郁郁的冷。更漏一滴复一滴,潺缓延绵,更显幽昧不明,摧折心肝。
华阳老太后恻然道:“姐姐,有孝文的遗诏在,你也要不管不顾争到底吗?”
夏老太后一张脸苍老灰霾,行将扭曲,已然痛到肺腑深处,眸子定定逼视着华阳老太后,强忍住泪水不落,一字一字道:“好,很好,这宫里容不得孤做主,但孤总可以做自己的主吧。”她停一停,又向秦王吩咐道:“天家,若你还顾念孤是祖母,在孤死后,就别把孤葬在王陵里头③。”
秦王闻言,眸子里多了沉痛之色,躬身一拜道:“孙儿记下了。”
夏老太后寂寥一笑道:“劳烦妹妹百年之后,替孤给孝文带句话,他待孤从无情意,孤亦不愿再与之相见。”说罢起身回宫,一步一步,走得缓慢却也分明。
华阳老太后见她如此,也有些怅慨,深吸一口气,道:“天家怎么就回了。”
秦王欠身道:“是孙儿的错,让王祖母和母后这样劳心。孙儿一见启阳,就知道内宫生变,让蒙大先来应付。待仪式结束,孙儿也急忙赶回来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温和道:“事情解决就好。小蒙恬这事儿办的不错,几个人证都寻得稳妥,到底是精进了。”又向我道:“倒是你,主意也太大了,只身都敢往里边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