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淦怀从书房闪身出来,疾步往前朝跑去,步崖在外间值夜,也正好往后殿奔来。两人一打照面,秦淦怀扬声就骂:“小兔崽子,你不要命了,敢再胡咧咧,我把你往死里打。”
步崖跑得满头是汗,颠三倒四的告饶道:“师傅,师傅,蒙家催蒙小爷家去呢!太尉爷一口气上不来了,还要请天家即刻过府。”
秦淦怀一愕,拍一拍大腿道:“哎哟喂,事儿赶事儿,怎么就凑到一块了!”拖着步崖就往书房报讯。
听闻此言,我亦忧心。且不说蒙恬同我私交甚笃,他若伤心,我不免难过。单说蒙骜这颗将星陨落,就是秦国的国殇。眼下内宫动荡,前朝势必有牵动,若少了蒙骜坐镇,还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。
我不敢深想,连忙回寝殿更衣梳洗。不过片刻,步崖来替秦王传话,让我随驾去太尉府探病。
太尉府设在渭河北岸的老城,石墙灰瓦,清溪抱厦,是极空阔简朴的一处家宅,有门厅、正堂、厢房之别,以连通四处的回廊围合。另建有一处稍显富丽的坐春望月楼,供嫁入蒙家的岐山公主起居。
因去得急,又是骑马,秦王并未多言,在门厅把马一掼,就牵着我的手往里赶。蒙骜屋外已经聚了好几位太医,一见秦王前来,跪迎道:“臣等有愧,请陛下责罚。”
秦王面色一凛,低声道:“已经到这个地步了?”
几位太医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不敢上前,还是太医令夏无且回话道:“太尉爷于年初染病不起,到四月渐至沉重,陛下虽命臣等竭力救治,然臣等医术浅薄,实在有负王命。今日巳时起,太尉爷昏绝数次,方才才醒,粒米未进,药石罔顾,全凭老参吊着一口气,想见陛下最后一面。”
秦王朝蒙骜那处瞧一瞧,房中寥寥跪了几人,为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清雅老妇,之后是蒙恬蒙毅两兄弟,再往后是几个家臣。蒙骜卧在榻上,容色雪白,眼下两瓣乌青,被烛火虚虚一晃,就有些森然之气,塌边也是血迹斑斑。我触景生情,想到好些年前在沙丘,蒙骜还是正值壮年的秦国上卿。流光易逝,转眼就都老了。
秦王伤感道:“为首那位是蒙老夫人,蒙大他俩的父亲蒙武轮值戍边,这会儿恐怕还在往回赶,我姑母岐山公主又去的早,家里就剩几口人了。”
我不知如何劝慰,含糊道:“蒙老爷子铁骨铮铮,万不愿见你这样悲悲切切的。”
秦王沉声道:“他此刻还殚精竭虑为我筹谋,我心里难受。”
我紧一紧他的手,柔和道:“别让老爷子久候,进去吧。”见他眼角还有泪痕,用绢子替他擦了。他扯我一把,将我也带进房中。
蒙骜一见秦王,就要起身行礼。秦王连忙按住他,安抚道:“老爷子,咱们来日方长,不拘这些虚礼,你好好将养。”
蒙骜倚在扶臂之上,缓慢道:“那骜就做一回无礼之人。”长吁稍倾,又道:“骜得昭王殊遇,官拜上卿,承庄襄遗命,以效陛下,至如今四十三载,疴恙弥留,旦夕将死。骜虽无秋气之悲,却有途穷之恨。所恨者,不能竭肱骨之力,扫除疆场,不能尽犬马之劳,以图报效。自骜去后,蒙家子弟当以国为念,躬身不殆,死而后已。”
蒙家众人跪了一地,哀恸道:“谨遵老爷子吩咐。”有三两人再忍不住,啜泣哭出声来。
秦王忍一忍眼泪,怅叹道:“老爷子战功彪炳,又是秦筝大家,怎能以一室哭声相酬。”
蒙恬咽下一腔怆痛,道:“陛下说的是,恬自小都想同大父比试筝弦功夫。”
秦王强忍道:“寡人今日就为你做个见证。
蒙老夫人已经将蒙骜的筝取来。蒙恬一筝在手,眼睛睁得血红,扫指一拨,已成绝章,所奏之曲正是无衣。筝弦缓和处,如朔风回雪,激昂时,似急雨敲阶。高音乍现之际,又有一缕箫声激起,宁和幽咽,正是蒙毅执萧在手,忍痛相合,一曲昂扬。慷慨悲歌,秦风也。
蒙骜撑直了身子,持剑在手,击案而歌,沙哑道:
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
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
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
秦王挚意道:“老爷子有福呢,你这两个孙儿,蒙大是铮铮朗朗一把剑,蒙二是萧萧肃肃一棵松,一武一文,一动一静、一筝一萧、一张一弛,都是少年得意,做了中郎将和侍御史,官比六百石,放眼七国也无人能及。便是有人生得此貌,学得此才,谋得此位,此年亦不可待也。”
蒙骜难得一笑,欣慰道:“骜说句不避嫌的话,这两个孙儿,再多十年历练,自当是一等一的栋梁,陛下可堪一用。”
秦王浅笑道:“他二人既是寡人的手足,同寡人又是莫逆之交,便是现在,寡人也仰仗他二人良多。”
蒙骜点一点头,艰涩道:“如今秦国一心,所忧不多,惟骜死之后,太尉的继任人选,陛下仍需仔细。”他喘息片刻,接续道:“如今秦将青黄不接,壮年的武将里头,只有我儿蒙武,他却资质寻常难以重用。其他几位小将,如桓齮、李信、杨端和等人,都是忠义,但失之历练,日后方能镇守一方。
秦王沉静道:“老爷子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