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太夫人不遑多让,长跪恸泣道:“庄襄与姐姐相识微末,离散多年,婢子入宫后,哪怕中宫无主,也从未生逾越之心,更时刻教导成蛟长幼有序,嫡庶有别,婢子之心可昭日月。若不是关乎秦国大统,婢子如何敢在姐姐面前妄言。若错乱了庄襄血脉,婢子他日有何面目去黄泉见他。望老神仙明察!”
华阳老太后揉一揉眉头道:“你俩别哭了,回坐吧。”
寥人扶起王太后,她还止不住抽抽泣泣,才挨着华阳老太后坐好。韩太夫人也抹一抹眼泪,回到夏老太后身侧。我也在王太后身边坐下。
华阳老太后神色平静道:“她就是当年的稳婆。”
夏老太后闻言一愕,旋即归于宁静。
王太后颔首道:“她虽老了许多,容貌也有变化,但妾身还认得她。”
华阳老太后宽和道:“老人家,孤问你几句不相干的事儿,你知道什么就答什么,不要害怕。”
稳婆战战兢兢道:“老神仙请讲。”
华阳老太后笑道:“你老多大年纪,如今还替人接生么?”
稳婆孱缓道:“老婆子六十有五,做不了这个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嘉许道:“也是,临老临老,是该享享福。你老高寿,儿孙满堂了吧。”
稳婆见华阳老太后如此和善,安定了心神,回禀道:“可不是,年下我小孙子刚生了娃娃,大胖小子,还是老婆子自个接生的。”
韩太夫人瞧不明白华阳老太后在问什么,眼睛娇娇一转,就朝嬿姬瞄去。嬿姬垂眉一笑,让她稍安勿躁。
华阳老太后抚掌道:“这是大喜啊。青芽,封三串大钱给老人家,孤要沾沾这添丁之喜,让阿蛮赶紧替天家生个胖小子。”
稳婆接过赏钱,忍不住笑。青芽见她没东西盛,又递了一个佩囊给她。稳婆将钱仔细装好,笑眯眯道:“这位娘娘一看就好生养,老神仙必定得偿所愿。”
华阳老太后寒暄道:“经你手接生的婴孩,少说也有百数,你说好生养,孤相信。”
稳婆忙道:“不怕您笑话,老婆子当年在邯郸,多少达官贵人指着要我接生,过手的婴孩少说也有三千之数。”
听稳婆如此说,华阳老太后立即道:“三千之数,那委实不少。却不知你过手了三千婴孩,为何还记得十九年前接生过的一个小男婴。”她换了一副阴沉口气,郁郁道:“到底是你老天赋异禀,过目不忘?还是有意栽赃?”
稳婆身子一缩,伏在地上瑟缩道:“借一万个胆子,老婆子也不敢栽赃贵人。”
华阳老太后“哦”了一声,冷笑道:“不是栽赃,那便是过目不忘。好,孤试试你记性,方才我婢子给了你几串大钱。”
“三、三串。”
华阳老太后将手中茶盏一把掷在地上,厉声道:“孤明明赏你四串大钱,只不过说成三串,你过手收进囊中都看不清,也敢说过目不忘。”
稳婆吓得老泪纵横,膝行到华阳老太后跟前哭诉道:“不敢……不敢欺瞒老神仙。老婆子也就记个囫囵,知道他生在三月,具体是哪天根本记不清。实在是那日雪大天冷,夜路难行,产妇还有难产血崩之兆,老婆子一路赶去又崴了脚,才记得这么清。”
夏老太后骤然发难道:“你是去哪里接的生?”
稳婆又是一骇,捂着心口抽泣道:“去的……去的是好大一处宅子,主人家姓吕,是邯郸城有名的行商,给的赏钱也多。”
夏太后冷哼道:“生产之时,主人家在何处?”
稳婆回忆半晌,迟疑道:“像是一直在屋外,老婆子前去报喜,还是他打的赏,又命老婆子和大夫只管救治产妇,倾家荡产也不足惜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忍不住去瞧王太后。王太后神色贞静,丝毫不涉。
夏老太后面有愁色,朝华阳老太后道:“妹妹,这私相授受算坐实了吧。”
华阳老太后不置可否,道:“吕不韦打什么算盘,咱们姐妹都清楚,倾家荡产去救赵姬,未必就是私情,挟恩以期高位的事,他做的出来。”
韩太夫人小心道:“妾身方才听稳婆言之凿凿,也没了主意,既怕有心人构陷姐姐,又怕行事踏错有负庄襄,只得命人把庄襄的彤史拿来了。老神仙要不要看一看。”
华阳老太后抬眉一笑,夸赞道:“你倒是细致。”
夏老太后作难道:“妹妹你看,依照女阿计档,赵姬过府在三月末,天家出生时庄襄在秦国,缺少人证,也没有计档,是赵姬自个说天家生在正月旦日。三月入府四月坐胎,正月生孩子,时间确实对得上。”
她抿一口茶水,又疑惑道:“可按稳婆的说法,天家生在三月,倒推回去,就该是六月坐胎。咱们都记得,庄襄当年五月就回了咸阳,那可是长平战事的关节之处,托得吕不韦多方周旋,才把他送出关。”
韩太夫人目光森冷可怖,“如此说来,天家到底是谁的血脉,还两说了。”
夏老太后沉吟道:“那也未必,古人确有怀胎十二月的先例。只是赵姬从未提过大期生政,想必天家不是。”
她俩一唱一和,梳理得头头是道,我心下虽无对策,也想开口反驳。却见华阳老太后目光一沉,长指甲在几案上轻轻敲几声,堂上一时静极,连呼吸声都压到细密。
王太后忍不住落泪,痛泣道:“妾身愿用性命起誓,天家与吕不韦绝无干系,母后若不信,便是要妾身剖心为证,妾身亦无怨言。
韩太夫人嘟一嘟嘴,骄纵道:“剖心又有何用,匡扶王室血统才是正经。”
王太后不甘示弱道:“母后与妹妹都知道,庄襄在世时常道天家‘英果类我,容貌更似’。反观长安君成蛟,容貌性情与庄襄丝毫不像。单以血统相貌论断,只怕成蛟更摘不清。”
华阳老太后呵斥道:“好了,你俩和市井泼妇吵闹骂街有何不同?如此口不择言,非吵得咸阳宫尽是鸡鸣狗盗,藏污纳垢,你俩才知足是不是。”
王太后和韩太夫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敢再口舌相伐。
自从发觉王太后与吕不韦有私情,我最忧心之事,莫过于牵连到秦王。调派五百亲卫围住甘泉宫,也是当真动了杀心。若事态急转直下,我恐怕不会在意真相如何,哪怕手段做绝,也要将此事就地掩埋。
眼见王太后四平八稳的强调,秦王肖似先王,想必身世血统绝无差错。我彻底宽了心,神思悉数回到稳婆身上,一心分辨她言辞间的错漏,以期当场翻案。因未想出破解之法,我拖延道:“妾有几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华阳老太后短促道:“讲。”
我轻声道:“妾说句逾越的话,彤史这种计档用的竹简,经手之人太多,伪造起来也容易,其实当不得真。人证虽然可信,却只有一面之词,不好据此论断。想查个水落石出,最好多找几个人证,分开询问,避免串供,方见公允。”
王太后眼中泪意涔涔,凄惶道:“母后明鉴,哪怕十个百个人证,妾身都愿一一对质。”
华阳老太后看一眼夏老太后,澹然道:“姐姐的意思是?”
夏老太后抬了抬眼帘,淡漠道:“妹妹想多寻几个人证就寻吧。事情总要查实才好。”
华阳老太后和缓一笑,“也好,那就将稳婆羁押在华阳…”
一语未了,就听见一把清洌激越的声音道:“老神仙要的人,恬给您带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