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天气,芒种时节,在凤舆上被日头茵茵一照,我就有些恍惚。永巷漫长,走了盏茶的时分,才到甘泉宫门口。甘泉宫一干内监婢女皆被罚跪在宫外,显得十分狼狈。尤其是卷碧一脸急色,想来是知情的。
我警醒了神色,命五百亲卫将甘泉宫团团围住,扼守各处仪门,除了秦王的人,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。
卫尉翁仲还有一线迟疑,我沉稳道:“诸事有孤担待,你只管听命,就当这儿是个桶,连只鸟都进不来。”
翁仲正一正容色,举手加额道:“喏。”
事关內宫辛密,越少人知道越好,我将步崖和同衣留在宫外,只身闯入甘泉宫。这里曾是咸阳宫最奢靡的宫室,金玉璀璨,宝器华陈,先王对王太后的昭昭之心,无不彰显于一砖一瓦一物一器之间。可如今再看,物是人非,恍如昨梦,再华美的器物也护不住一世安心,只怕王太后也会觉得灰心冷意,不忍卒读。
扶廊尽头喧哗肆起,我遁声而去,正是甘泉宫便殿。隔门就见夏老太后以凌人的目光逼视王太后,老迈的脸庞更显阴鹜,厉声呵斥道:“赵姬,你还有什么话说。”
韩太夫人多添一层阴恻恻的艳光,凌厉道:“与吕不韦私相授受,秽乱宫闱,混淆王室血脉,姐姐当真布下好大一盘棋啊……”
王太后神思细密,不着悲喜,嗤道:“光天白日,妹妹是在说梦话么?”
我见越说越荒唐,急切步入内殿。众人专注吵闹,皆被我唬了一跳。
细看一眼堂上客,正席端坐的是夏老太后,右边席子空着,左边坐的是韩太夫人,韩太夫人身边还有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,肤光胜雪,明丽融融,看穿着大约是长安君成蛟的夫人,韩国世子向我提到的嬿姬。
王太后站在堂下,不屑一笑,盛妆的脸上明丽中透着冷意。旁边还跪有一个老妪,两鬓霜白脸色蜡黄,即便穿了一身簇新的绫罗衣裳,也掩盖不住曾经的生活艰难。
夏老太后沉肃道:“何人闯宫。”
我柔缓行礼道:“楚国阿蛮拜见老太后、拜见太后、拜见太夫人。”
嬿姬密密一笑,朝我嫣然施礼。
夏老太后笑也不笑,“嗯”了一声,木然道:“你先回去,改日再来。”
王太后转一转眸子,朝我妩然一笑,温柔道:“好孩子,快起来。”
我躬身一拜,轻笑道:“新妇入宫,还未同几位长辈见礼,万没有回去的道理。”
韩太夫人双眼微眯,细看我几回,愕然道:“你怎么这么像前回进宫的韩国公主?”又朝夏老太后道:“老太后,你看像不像。”
我掩唇一笑,温婉道:“世间肖似之人何其多,昔年在楚国,妾常听人提起,妾的模样身形肖似一位韩国公主,不曾想太夫人也见过。”稍停片刻,又道:“昨儿太后跟前的女官寥人来给妾传口谕,妾瞧她美貌非凡,不免多看几眼。今日得见太后,又发觉寥人的模样,与太后也有几分肖似。”
我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,众人不解其意,也不阻拦。我轻吁一口气,伶俐道:“可即便太后与那寥人长得多么像,妾与那韩国公主长得多么像,也没人怀疑我们之间有血亲关系。如今秦王和吕相长得丝毫不像,却被几位长辈硬凑到一处,诬成父子,妾身就不知道,这是何意了?”
韩太夫人双眉一挑,艳光凌人道:“妮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啊。”
我涓涓而笑,行礼道:“太夫人谬赞。”
韩太夫人气极反笑,瞧着我道:“就是行为欠些□□,不如让妹妹替姐姐管教一回媳妇儿吧。”
王太后含笑道:“公主轻言快语,孤看着喜欢,不劳妹妹动手。”
韩太夫人仍有不虞,觑一眼王太后,挑衅道:“若不强加管束,后宫早晚再生丑事。”
我只想拖延一些时辰,方便华阳老太后赶来主持大局。忍不住挑唇一笑,徐徐道:“妾也不是人人都能管教的。”
韩太夫人拉长了脸,不屑道:“好大的口气,嬿姬,你去教教公主,身为人妇,该说什么做什么,谨守什么本分。”
嬿姬软糯道一句“是”,就欲起身。
我“咯咯”而笑,娇声道:“太夫人惯会说笑,让一位公卿夫人去教导国后礼仪,也不怕折了她的寿。”
嬿姬眉目婉转,掩盖一闪而过的傲睨之色,瞅着我道:“身份上头,妾自然比不得公主,只不过妾是王室正宗,自幼悉得教化,又比公主早两年为人妇,公主若在礼仪修养上拿不准,妾或可指点一二。”
嬿姬果然是玲珑剔透的妙人,一身冰肌玉骨,颜笑丽开,而且足够聪明。稀松平常的一句话,已经言明我只是旁枝末节的楚王后裔,比不得她血统纯粹,礼仪修养更不及她,枉担国后虚名。
我自小长在闱外,从不拘礼仪教化,自然不怕在这上头闹笑话,不以为然道:“哪怕是王室正统,被教化了十年二十年,也不过是为妾为夫人,你还入不得孤的眼。”
这话自然是刻薄的,不但骂了嬿姬,更拂了韩太夫人的颜面。她也是韩国王室嫡出的公主,又有夏老太后帮持,一向自恃身份,却在先王立后时功亏一篑,没敌过平民身份的王太后,一世都爬不上高位。
嬿姬不忿得看我一眼,才去安抚气得脸色雪白的韩太夫人。
夏老太后怒目道:“左不过是个没过门的公主,如此僭越,胡言乱语,拖下去掌嘴。”领命的两个内监面面相觑,不敢动手。
我抿嘴一笑,强硬道:“若按没过门的辈分算,妾是华阳老神仙的外甥孙女,要治妾的罪,自然该等老神仙定夺。”
听我骤然提起华阳老太后,夏老太后的容色变得比韩太夫人还有白,一双手指尖颤抖,显然气急。她一掌拍在小几上,狰目道:“你们是死的吗,还不动手!给孤狠狠的打。”
我也是失策,光顾着逞口舌之能,骂得顺嘴,竟忘记华阳老太后和夏老太后不睦。贸然祭出华阳老太后的名号,只会让夏老太后想起深宫多年处处被压制,连唯一的亲生子,也算在华阳老太后名下。她不拿我重罚才怪。
算我时运不济,栽在这上头,被两个内监按在地上,狠狠掴了一掌。这一掌用了极大力,打得我口里腥味翻滚,面上热辣辣的,胸中暗伏一股怒气,直盼华阳老太后快点来才是。
内监见我目光如此狠戾,心下害怕,迟疑不敢再打。
韩太夫人按住额角,恨恨发落道:“那一位都身世存疑,你们还怕她不成,给孤接着打。”
华阳老太后自殿外缓步进来,似笑非笑道:“怎么着,秦国的后宫如今姓韩了?”寥人在她身后,温顺扶了一臂。
除夏老太后是起身相迎外,其他人皆伏拜在地,赞颂道:“伏愿老神仙千秋万岁。”按住我的两个内监也松了手。青芽将我扶起来,替我抚平衣裳,拢一拢头发,眼中甚是关怀。
华阳老太后冷冷“哼”一声,“孤也不求什么千秋万岁,你们别气孤就成。来人,绑了那两个内监,以下犯上,伤及国后,拖去暴室打到断气为止。”
两个内监面色如纸,早吓软了,“砰砰”叩首道:“老神仙饶命,小的知错了。”殿上无一人敢来求情。
荆缇领着翁仲上殿,直接上手绑人,匆忙间不忘捂住内监的嘴,显然早有准备。两个内监虽然高大,也难敌训练有素的秦王亲卫,须臾被拖了出去。
我心里明白,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,除了我和几位后宫尊位,堂上恐怕没人能活着出去,先前不让同衣和步崖上殿,也是避免他们牵连其中,平白丢了性命。想到这里,不免忧心看一眼寥人,她正伺候华阳老太后在上首的席子坐好,低眉间很是和婉,惯有的不会兴风作浪的美态。
夏老太后侧身让一让,在一旁坐了。
华阳老太后一把嗓子冷碎如冰,平淡中足见威胁:“好端端的又哭又嚷是做什么,屈打成招还是逼人就范?暴室里那些脏东西,还要施展到内宫不成。”
王太后前一刻还在冷眉相对,此刻已经哭得梨花带雨,跪在地上呜咽道:“这些腌臢事,本不该污母后的耳。妾身得庄襄垂怜,荣宠已极,哪怕有些腹诽,也该独自生受。只是脏水泼到天家身上,妾身无法,只能求母后替妾身做主,还天家一个清白。”
王太后不言老神仙,声声唤着母后,言辞间其情可悯,连我也叹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