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深静,幽潭般宁和无波。阳光自殿外投影进来,隔着低垂的幔锦,斜斜一地,五色斑斓。因是快入夏的天气,殿内点的是白檀香,和秦王身上的熏香一样,微醺间更添清洁。只是春日迟迟,更漏缓缓,这样的平淡是静好,也是寂寥。
才要走近,就听见杯盏轻响,有人道:“老神仙,该吃药了。”我耳力好,听出这是华阳宫掌事宫女青芽的声音。
秦王快步行到内殿,急切道:“王祖母,您病了吗,怎么不告诉孙儿?”我不好独自进殿,站在原地等候。
一个女声笑盈盈道:“孤哪里就这么弱了,是青芽大惊小怪,非要孤吃药。”
青芽挽了纱帐,露出华阳老太后的真容。虽说阖宫都尊称她一句“老神仙”,单论年纪,她也不过四十出头,比夏老太后要年轻不少。她的容貌并非天姿国色,却显得格外清倩婉约,眼中甚有些少女才有的灵动情致。只是我站的远,再多却看不清了。
华阳老太后见秦王一身楚衣,笑骂道:“莫学你父王那一套。”这才瞧见我,不由愕然,向秦王道:“小阿政,那姑娘是谁?”
秦王拍一拍额头道:“听您要喝药,孙儿一急,竟忘了把她带进来。”快步走回到我身旁,引我往华阳老太后榻前走去,见我一脸局促,又安抚道:“别看老神仙这么说,她其实最喜欢看人穿楚衣。父王第一次见她就是一身楚衣,老神仙明知父王有所求,还是什么都应承下来。”
说话间,已经走到华阳老太后跟前,秦王笑嘻嘻道:“孙儿总算把她找着了,昨儿才回来,今天一大早就带给您瞧瞧。”
华阳老太后着意看我几眼,恍然大悟道:“她就是你弄丢的那个小媳妇?”
我满脸羞红,不知道如何应对,伸手扯一扯秦王。
秦王神采飞扬道:“王祖母,正是呢。”
华阳老太后朝我招手道:“你过来些,让孤好好瞧瞧。”我依言走到榻旁,她凝神瞧我再三,朝秦王欢喜道:“她真好看,像我们楚国的女孩。”
秦王脉脉含情,道:“她是赵国的定国武安公主,遭逢宫变去了韩国,又被韩王选中送来联姻,这些您都知道。”
我见华阳老太后对这些陈年往事无一不知,轻声道:“妾在兰池宫的时候,老神仙赏过不少东西,是知道秦王与妾……,与妾……”话到一半,却不好意思说了。
华阳老太后衔笑道:“你倒是聪慧。孤自然是知道,才会把一双一对的东西赏给你,盼的是你也珍惜秦王这份心。”
我听这话不止字面上的意思,更有些深意,面红耳赤道:“秦王深情厚谊,与妾是打小的情分,妾自然珍而重之。”
华阳老太后点一点头,旋即笑道:“是小阿政要你这么穿吧,他惯会哄我的。”
秦王见她如此说,乖巧道:“王祖母,这可冤我了。她母亲本就是巴楚人士,前些日子,她还躲在辰州不回来,这身楚衣就是那时候置办的。”
华阳老太后恍然大悟道:“辰州,听说是个好地方呵。”
我连忙道:“辰州确实是个山水佳处,酉水河二酉山处处盛景,妾还有幸过了一回四月八。”
华阳老太后满面欢喜道:“孤在楚宫时,最喜欢的节庆便是四月八,宫女内监会筹办对歌会,咿呀做唱,十分有趣。青芽,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情歌子是怎么唱的。”
青芽陪笑道:“老神仙,奴婢不记得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笑着啐道:“尽唬我,以前对歌会,属你唱得最好。前些日子孤还听你哼过呢。”
青芽莫奈何,哄她道:“奴婢只记得曲调,不记得词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摇一摇头,娇嗔道:“那你哼一段给孤听听,许多年没听过,孤都快忘了。”
她一席话是笑着说的,听起来却极伤感。即便她曾经是盛宠无匹的王后,可壮年丧夫,寡居多年,膝下亦无亲生血脉,不能离开宫闱,只能终日寂寥度日。宫内女子的一生呵。
青芽轻哼了几句曲调,与我在辰州听过的并无不同,想必只是歌词有异。我有心宽慰华阳老太后,忍不住接续道:“阿哥高山打一望,幺妹河里洗衣裳,哥向妹子把手招,妹在河里抬头望,棒槌捶在石头上……”
自我开口,秦王已然痴住,华阳老太后也眉眼清亮,抚掌道:“孤想听的就是这个。”
秦王含笑瞧我,忍不住道:“我好些年没听你唱歌了。”
我有些不好意思,“妾在辰州只学会这几句,卖弄了。”
华阳老太后拉着我的手,道:“便是这几句,也宽慰孤不少。”又向秦王打趣道:“小阿政,孤同她说会话,你总瞧她做什么。”
秦王顿时红了脸,言他道:“王祖母,孙儿伺候您把药喝完。”
华阳老太后皱眉道:“这药苦得很,孤不爱喝,再说孤也没病,只是消化不好。太医瞧不出毛病,就会乱开药。”说话间,还是犟不过秦王,把药喝了。
我恭敬道:“老神仙若只是调理,其实不必日日喝药,像消化不好,或许是脾胃虚弱,可以用粟加上药材熬粥,温温的喝,再配些落胃的小菜,少吃油腻荤腥即可。”
秦王道:“王祖母或可一试,她懂医,小时候还救过孙儿的性命。”
我见华阳老太后气色尚可,说这会话也不显疲累,料想她多半是犯了春愁,思乡情重,导致郁结难舒。她如今不是咸阳宫的实权人物,不便让阖宫上下为她劳心,有什么想吃想用的自然不会主动开口,又补充道:“具体做什么药膳,还是要劳烦青芽和太医商议。其实,采办一些楚地的食材,做一些楚国风味的菜肴,或者多为华阳宫选两个楚国的伙夫,兴许都能让老神仙抒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