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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细数流年

回宫时月亮已至中天,香花烂漫。秦王带我走得都是一些偏僻之处,显得极静,只有永巷两侧引道用的烛火瓦亮通明。他的手干燥温暖,像孩提时一样,牵着我默默往咸阳宫走,随在身后的内监也密密跟随,大气不闻。咸阳宫那些平正刚介的殿宇,对我而言其实是极其陌生的所在,却因为眼前这个人,因为方才的一通誓言,与我此生休戚相关到了一处。

刚走到偏阁门口,意外见到一对并肩而立的小男女,竟是同衣和启阳。他二人像是心意相通,整齐划一的朝我行礼。我三步并两步扶同衣起身,愉悦道:“你俩还好吧,孤还准备明天去见你。”

同衣一贯宁和无波的脸上也显出两分欣喜,道:“公主平安就好,那日没能救你,启阳与妾实在有罪,一直不得安心。”说话间,不忘多看启阳两眼,启阳也低头看一看她,眼神一触,都有些羞涩。

我抿嘴一笑,打趣道:“是孤累你二人落水,全然怪不得你们。不过落水一场,却成全了你二人,也算不误。”

同衣面上微红,低眉不再言语。启阳磊落一笑,倒是十分坦诚。

秦王抚一抚我被夜风吹乱的鬓发,温和道:“他俩不错,之前一直陪着你,如今你在宫里,也该有些趁手的人。”

启阳是韩非指给我的死士,他这样的人,最信守承诺,想必是愿意追随我的。只是同衣一向视秦宫为囹圄,若她不愿,我自然不能独留下启阳。我诚恳道:“同衣,你愿留下,自然是好,若不愿意,也可与启阳求去。”

同衣宁和道:“妾说过,愿做您的左膀右臂,如今还是这么想。”

秦王点头道:“同衣就做你宫中的掌事宫女,至于启阳,先留做中宫卫尉,他二人也能经常得见。”又向他俩道:“公主看重你们,你们也要更加勤勉才是。”

我软语道:“如此甚好,只是妾还有一位伙伴,唤做姬离的,如今在何处?”

秦王思索片刻,清闲道:“就是你带来的那个滕妾吧,一次不忠百次不用,在章台宫拘着呢。”

我有些为难道:“她是韩非公子的亲族,此事也没牵连其中,若你容不下她,就让她归韩吧。”

秦王思忖片刻,忍耐道:“好,待你我大婚,就让她回去给那个人递消息,也算替你报答教养之恩,只是眼下还不成。这事让步崖去办,许她自在走动便是。”

我听他起了脾气,不再纠缠此事,抬头四望,才发觉偏阁与白天有些不同。支了簇新的帘帷,换了银红的软榻,糊了雪亮的窗纱,还新添两只兽首小鼎,里面熏一把兰芷香。华阳老太后赠给我的几套茶盏酒具也被齐数取来,又有食盒数只,酒壶两柄,阖宫曼妙柔媚,鲛纱一般轻薄如雾。

秦淦怀见秦王进来,连忙行礼。秦王道:“事情办得不错,总算有些闺阁情致。”秦淦怀满脸堆笑,脸上几道纹路乍起,倒显得随和不少。

我娇嗔道:“你又哄妾,明明是要装饰屋子,把妾支开,还说带妾去玩。”又朝秦淦怀道:“这里甚合孤意,多谢你劳心。”

“不敢不敢,都是天家的意思,老奴只是照办。”秦淦怀伸手一引,又朝我道:“公主细看这里。”

我举目一看,坐榻旁的长几上,放了数个大小不一的锦盒,有新有旧,仔细一数竟有十只。我疑惑道:“这是何物。”

秦王一脸神秘,道:“你打开看看。”

我随意挑一只打开,里面是双绣鞋,做得极精巧,象牙为底,蜀绣为面,珍珠混杂丝线绣鸳鸯合欢,春深无限。却不是我的尺寸,恐怕只有豆蔻年纪的小女孩才能穿。

我心中有些不快,将这方锦盒搁下,又去瞧另一只,是一只小巧的王后十二簪,也不是我能戴的尺寸。

渐渐就有些负气,再拆开一只锦盒。里面是个铸金的鸟笼,空空如也,透着些古怪,也不知干什么用,随即弃了。又打开一只,里面是枚半掌大小的白玉璧,玉质极好,触手生温。我冷哼道:“也就这玉璧能看一看,像妾小时候在青云坊见过的那枚”。

秦王得意道:“若我说它就是呢?”

“才不是,那玉壁分明比妾手掌还大。”我翻来覆去比划一下手掌,遽然惊住,我长大了,手掌尺寸自然不能和儿时相比。

我连忙打开其他几只锦盒,一个盒子放的是灞城外射过我的秦王御箭,以及重新镶嵌好的玉鸦钗。还有一只,是秦王向我求亲的那只错金白玉雁。另有几只,分别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梨花攒宝金步摇,一些用来妆点眉心的花子①,其中绸罗、云母、蝉翼、蜻蜓翅、金银箔、鱼骨各有异色,一幅帛画,一褂玄色金线绣绘的华丽襢衣。

秦王待我如此赤诚,我亦忍不住泪覆睫羽,依到他怀中呜咽道:“小文哥。”

他轻抚我的头发,动情道:“与你初识,你六岁,如今十六岁,我每年都想贺你生辰。以前身无长物,也给不了你什么,后来登上高位,便想把之前的亏欠都补齐。”

我看他说得坦荡,半点遮掩也无,心中温柔酸楚一时涌上,眼泪潺缓,再止不住。

秦王牵着我走到锦盒前细数一二,柔声道:“你六岁那年想送你一双鞋,代替被我丢出墙头的那一双。七岁时每次想起你说让我寻个鸟笼子,就不觉好笑,真想拿只鸟笼气一气你。至于八岁,你伤了额头,送你些花子妆点疤痕。”

他展开那副略显暗黄的卷轴,自嘲道:“你九岁那年,我回了咸阳,让画师描下你的小像。当年觉得画工不错,依依收着,后来再见到你,方知画工再巧,亦画出你万一。”

我一直脉脉垂泪,听到此处,忍不住破涕为笑,啐他一口。

秦王觑着眼,含笑道:“你十岁,我向你求亲,十一岁那年我也彷徨,只为你备了凤冠。没花什么心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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