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宫坐北朝南,有南北前后院之分。南院即前院为朝,北院即后院为寝,四面空廊迂回,顶设双重瓦当,陶铸的仙灵瑞兽皆伏在瓦当之上,最高一重瓦当②,立的正是那只端直耀目的鎏金玄鸟,俯瞰众生的倨傲。地砖皆做回文,上书授命于天,下款长生无极。宫殿遍植香木,夏多繁花,冬避风雪,山石自然成趣,活水绕行迂回,端的是繁复深刻,宁和静美。
我贸然回宫,身份莫辨,秦王怕为我引来风波,又不舍得我远住,便将我安置在咸阳宫后院的偏阁,隐匿得极好。
才到内室小歇片刻,秦王又至,四顾殿内陈设朴素,言语间有拳拳歉意,道:“这偏阁一向空置,委屈你住几日,我自然会安排妥当。”
我涓涓一笑道:“这里一室清洁,四周梨花若海,没有什么不周到。”
秦王牵过我的手,怜恤道:“知道你不在意这些,我却不这么想。你若歇好了,就换一身易骑行的衣裳,我带你去转一转。”
言换作一身夏细布裁的衣裳,是赵国胡服骑射的款式,右衽琵琶袖,上衣略遮过腰肢,身后裙幅翩然,在地上流畅半圆的弧线,腰上系一幅素色蔽膝,盈盈不堪一握。
随秦王去马厩选马,我的白兔竟也养在此处。良驹一向忠贞认主,是故白兔瘦了一圈,骨相亦显嶙峋,见我来到它跟前,才一改恹恹之色,蹶蹄摇腮,邀我上马,显得十分快活。秦王指着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驹向我道:“这是我的追风,与你这匹容色正好相衬。”
我忍不住嗤道:“妾的白兔是公马,如何与追风相衬,比试比试脚力才是正紧。”
秦王眉毛一轩,狡黠道:“若我赢了,得讨些彩头。”
我不服道:“谁得彩头还不一定呢,输了你可不许赖。”策马疾行出去。
一路人流不多,只余新柳初成,葱茏可爱,四散的柳絮若梨花逐雪,卷得密密绵绵。追风不愧是秦王八骏之首,脚力远在白兔之上,须臾就迫到我身前。
我与秦王一人一马,行得悠然,他时常侧头看一看我,我也偷瞧他一眼。别后相思,空余挂念,我俩似乎都不敢相信,还有这样一日。也不愿多言,怕多说一句就坏了气氛。不如一直走,一直走,走到柳絮覆满头,白首一般的天长地久。
秦王作沉思状,良久才开口道:“我登基那年,秦国四年换了三位君主,主少国疑,权臣未附,民心不信,六国虎视。一招错,输的就是祖宗六百年运作,我心里怯得很,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。”
明知他已经挨过最艰难的岁月,我依然忍不住去扯他衣袖,是怜恤,也是安抚。
秦王疏懒一笑,道:“华阳老神仙的襄助,让我有了第一位盟友,蒙骜。六国皆道蒙氏一族是齐人,却不记得春秋时,吴王阖闾灭楚,楚昭王迁都载郢,艰难复国,当时是蒙氏的一位长者蒙觳③,重整了楚国的王室章程,再兴熊楚④国祚。蒙老爷子和仙逝的麃公⑤一样,是秦宫的楚国外戚,是华阳老神仙的人。”
不愧是咸阳宫年资最长的华阳老太后呵,仿佛不争,幽居一处,神仙一般深居简出,却在内宫扶持了王太后,又在外朝把握了大将军,这秦国的一息一脉,尽在股掌之间,比起同样从楚国嫁过来,鼎鼎大名的宣太后,并无不及。
明知这话很傻,却依然担虑年少的他在动荡飘摇中继位,我忍不住问道:“既然蒙骜是你的人,那你继位时头一战,就是信陵君领六国合纵击秦那一回,怎么就输了?”
秦王忽而笑起来,目中添了几分得意。那种笑意,比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还要漂亮。他握住我的手,饶有兴味道:“若我胜了,又当如何?”
不等我回话,秦王接续道:“若此战胜出,蒙老爷子拜官已极,最多论功行赏。吕相因运筹帷幄,少不得要一起封赏,则更添威望。一战获胜,不过烈火烹油,锦上添花,三军士气如常,民心归附如常,我这个少年秦王,如同隔岸观火,不涉分毫。”
我心中大骇,莫非他是故意求败,这可是险中又险的权谋之策。数十年来秦军头一回吃败仗,好似一盆当头水,浇醒了朝野上下的倨傲。三军激愤,内朝震荡,民心军心空前一致,他再适时优渥蒙骜,让群臣见识到秦王气度,自然收割民心一片,同仇六国。巴不得秦王能当朝发令,赤心拳拳,一雪前耻。以他当年十三岁的年纪,便有如此的心机城府,想必也是殚精竭虑,日夜焦心吧。
我悄声道:“你是刻意求败。”
他桀骜一笑,道:“虽败,也要败的磊落,绝不割尺寸之地,让六国在我跟前讨不着半分好处,从此后,不愿联兵抗秦。再按照张仪远交近攻的策略,适时辅以金援美人,离间齐楚两国的权臣,让他们不再为三晋增兵,留下韩赵魏卫四个周边小国,被我个个击破。”
我听得入神,牢牢瞩目于他,一想到此后六国,果真如他所料,除了秦王悔婚导致合纵过一次,其他时候都如一盘散沙,各自为战,更觉眼前是神而非人,气概可吞天地,当得起七国共主。
秦王见我眼睛一眨不眨,一脸的情味,自马上欺身过来,迫在我面前。他的眼睛笑成新月一般的弧度,伸手在我鼻尖一扯,笑骂道:“傻丫头,我来讨彩头了。”
他半弯的嘴角在我唇畔,一句话吐出,卷着丝丝绵绵的暖意,在我鼻尖唇角游曳,这样会调弄,轻重疾徐。我的面颊蓦然烧起来,眼风过处,只觉白日天光明晃晃的,更让人赧颜。伸手推他一把,没推动,又推一推,还是没动,只好半张嘴唇,舌尖轻逸出声,比狸奴的声音大不了多少,叠叠道:“不要。”
见我羞涩,秦王距我远了一些,止了呼吸,撤了暖意,眼角犹带熏色,乌沉沉的。我竟平白生出一些怅然,又是一声轻唤,声音温吞得好似一泓幽潭水,只剩下含糊一句:“文哥……”
自秦王喉间漫出一声笑意,滑过唇舌,染上眉梢,整个人都带着少年才有的风流得意,伸手轻捧住我的面颊,温温柔柔的吻下去,像是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,把我置在湖心,漾漾淹没。
我从未与人这般亲密,渐渐有些喘不上气,人也笨拙得很,双手紧紧拽住白兔的缰绳,朝马上缩一缩。见秦王的气息并没有比我平稳,心里又有些得意。
片刻之后,秦王放开了我,唇瓣也移到我的嘴角,沉吟道:“我一直想问,你在赵出生,在韩长大,这里,向谁。”他的手,指一指我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