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水河向西,逆行回溯,借长江水道,过岐雍之地,不过数日,已到咸阳大城。因蒙恬还有公务在身,并未直接前往渭北咸阳宫,反倒盘梗在渭南的太平行。
掌柜六子见蒙恬带我前来,一瞬愕然,先朝蒙恬作揖道:“六子见过大统领。”又朝我拱手道:“不曾想,和女公子还有这等机缘。”
我落落一笑道:“曾经各为其主,万没有怪责你的道理。”
六子笑道:“女公子果然爽利,六子曾言在商言商,太平行绝不亏商德,所以一切买卖均合理有据,只是碍于另一重身份,不免要多加打探。”
我见他说的坦然,心中亦无嫌隙,以茶代酒敬他一杯,过往之事从此揭过。
蒙恬留我在太平行东厢的一间雅室里闲坐,闪身去了别处,再回来时,手里多持几支三寸长的红竹牒,皆写满密报。
我见他面色不虞,也知道事出寻常,转换话题道:“孤听六子管你叫大统领。”
蒙恬点一点头,据实以告,“秦国行人署的机要文书,包括太平行一百四十三家分号呈上的密报,俱在恬管制之内。”他略作停顿,又道:“恬在辰州听得一条消息,放心不下,特地回来查探,想同你参详一二。”
我看他字斟句酌,想必此事不好决断,诚挚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蒙恬简单道:“宫中有位高客,要寻访十九年前邯郸马家桥一带的稳婆,求到了太平行。”
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我听得囫囵,不解道:“这是何意?”
蒙恬瞧我一眼,凝眉思量片刻,道:“十九年前,邯郸马家桥,正是秦王出生之地。“”
我顿感事态严重,警觉道:“这高客是何人?”
蒙恬摇一摇头,“是位内监前来托事,还没查出来历,统不过就是那几位吧。”
我在心中细细盘算,韩太夫人,成蛟、嬿姬,或许还有吕相,夏老太后。秦王身世见疑,获利之人当真不少。想到此处,心里有些怜他,又不免替他忧心。敌暗我明,本来就是大忌讳,他身居高位,原来也是这样独木难支,暗箭难防。
想一想,我还有些不解,忍不住道:“可混淆王室血统,也不是一人能为之,这奸……这男子……”到底未出闺阁,我有些羞涩,踌躇两句,还是没能把话说全。
蒙恬也不直言,反倒递了一支红竹牒给我,“你瞧瞧这个。”
上面密密几行蝇头小字,竟是记载一桩楚宫辛密。说的是赵人李园有个妹妹,容貌姝丽,李园本想献予楚王,想到楚王年老无子,怕妹妹也不能受孕,便将妹妹转送给春申君黄歇。其妹果真有孕,李园便与春申君合谋,将妹妹重新献给楚王。楚王晚年得子,喜不自胜,立即封作太子,李园的妹妹也因此宠冠后宫,正是楚国如今那一位王后①。
我微微乍舌,叹服道:“这等宫闱风月,太平行也能打探?”
蒙恬有些不以为然,道:“不过是些小儿道。这世上除了死人,怕没什么消息是太平行打探不来的。宫中那一位高客,不也求到太平行来了么?”
见我还是不明白,他又解释道:“太平行的消息分作暗信和明信。暗信是卖方供信,太平行根据消息的重要程度开价,货讫两清,绝不泄密,好比这桩王室辛秘,就是暗信。明信则是由太平行拟榜,寻访人或消息,要价不一。好比你,便是太平行创立六十余载最贵的一条明信,万金求一。”
我权当这话与我不相干,疑惑道:“楚宫辛密,与秦王身世有甚干系?”
蒙恬轻声道:“如今端居甘泉宫的王太后,正是吕相献予先王。”
电光火石间,竟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巳节,我和秦王在沙丘镇玩耍,他莫名而生的那一场怒意。青云坊的花窗后面,分明是王太后,和权倾朝野的吕不韦。怪道我见吕不韦也觉眼熟,见王太后也觉眼熟,哪里是什么梦中见过,哪里是因为执黑眼下那颗黑痣,分明是我,亲眼在沙丘见过二人亲厚温存,那形态,坐实了奸情。
这是一个母亲,为她被遗弃在敌国的幼子,下得好大的一盘棋。
我心下已有决断,绝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,绝不让秦王清誉受损,绝不让紧迫诡诈的咸阳宫,再多一分攻击他的权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