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恬冷笑道:“这是要移花接木,把春申君献妾的故事,编排到陛下身上。”
我又惊又怒,句句切齿道:“吕相何等枭雄,以一介商贾之力,倾数世家财,为先王力挽狂澜,敢换秦国日月,这等大心机大权谋,岂会在王室血统上胡来。若秦王真是身世有异,与吕相血脉相连,你当秦国臣子都是眼瞎耳聋,看不出他二人容貌肖似?
果然是关心则乱,反倒显得我沉不住气,有些奇怪。我缓了缓神色,镇定道:“秦王出生正值长平之战,那会子秦赵交恶,先王还是赵国质子,夏老太后又不受宠,连秦国的朝堂都沾不上,想必吕相不会深谋远虑到先把自个的骨血送给先王。何况秦王出生前,是男是女都未可知,吕相又怎知这一胎一定是个男丁,夺得了嫡,当得上王,何必冒险走这一步。”
蒙恬蹙了眉头道:“在你我看来,自然是这个理。当局者却未必这么想。”
我冷冷道:“韩太夫人如今也急了,连里子都不顾了。夏老太后倒也容他。”
蒙恬无奈道:“若能举证亲孙子只有成蛟一个,你说夏老太后会维护谁?”
若然如此,便有些棘手了。我放缓了语调,却藏不住言辞间的狠戾,算计道:“那便要一击即中,坐实韩太夫人的污蔑之事,若此事模棱两可,必定疑心生暗鬼,再起祸端。”
蒙恬沉吟半晌,道:“咱们按兵不动,静观其变,是狐狸终归藏不住尾巴。恬这就送你入宫,你在他身边,多留意内宫动静。若有人按捺不住,恬随时接应。”
我明白其中厉害,也不推辞。去太平行的厢房重新梳洗过,便随蒙恬入了咸阳宫。
此生第二回入咸阳宫,芳菲遍地,柳絮点点绒白,穿香引雾间,好似一场绵绵无尽的大雪。身上却是极暖的,连背心都沁出一点汗珠。全不像上次来此参加冬宴,大雪覆地,百花凋零,一宫皆是肃然。
再行一炷香的时分,远远望见一线四角飞起的瓦当,瓦当之上,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硕大玄鸟,十二支尾羽接连天际,天命玄鸟,降而生秦。玄鸟之下,花木扶疏,烟柳成行,几株梨花开得春深似海,似雪飞扬,正门前“咸阳宫”三个大字在阳光里鎏光耀目,一线白石御道铺陈其间。
蒙恬正欲报讯,被我伸手扯住衣袖,不安道:“蒙大,孤模样可好。”
蒙恬笑意赤诚,眼中却一派疏落,宽慰道:“这样很好。公主一向都是佳人。”才快步走到步崖身侧,附耳交代几句。
步崖闻言,迅即认出了我,肩膀微微一震,忙慌慌朝内殿跑去。蒙恬亦朝我告辞,急遽的脚步几乎不稳。
内府令秦淦怀拦住步崖,嗓门又细又尖,道:“小兔崽子慌什么,天家好不容易才歇下,你敢往他身前凑,看我不撕了你。”
步崖躬着身子,压低声音道:“师傅,是先前落水那一位,她到了。”
秦淦怀只看我一眼,瞬时神色剧变,行礼道:“给公主请好,老奴这就禀告天家去。”又回头交代,“步崖,还不领着公主往便殿歇息。你要伺候不周到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
我看向蒙恬仓促而去的背影,神思略一恍惚,秦王已披头散发从正门迎出来,光着一双脚。他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回,终是揽我入怀,带着某种失而复得的狂喜,一双眸子攒着红气。
近在迟尺的秦王,还是鹿一样的眼睛,长长的睫羽,只是少了孩提时的桀骜阴郁,成为如今面清如水的模样。眼神却是深深的,冷冷的,像照不进太阳的幽潭,却在凝眉看我的一刹那,显出丝丝入骨的快意。这样的秦王,他对我,到底是不同的吧。
秦王的手强健温暖,抱我抱得十分用力,紧紧贴靠他的胸口,划在我耳畔的喘息也有一丝不稳,含糊道:“小蛮,我真的好想你。”
我听着秦王的声音,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,就好像一卷书简,筚路蓝缕,栉风沐雨,终于不着痕迹的,翻过最苦难的那一册,踏踏实实落回原地。
这个人,终究是我割舍不下的人呵。这个怀抱,终究是我一生向往的归处。
秦王牵着我的手,眼神不曾离开半分,不怒自威道:“今日之事,若有人透露半句,寡人绝不轻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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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李园献妹:李园为赵国人,后入楚,将其妹献与春申君,有身孕后又送给楚考烈王。李园妹诞下一子熊悍,被封王后,熊悍为太子,后又为楚考烈王诞下幼子熊犹。李园因此显贵。楚考烈王去世后,熊悍继位,为楚幽王。李园诛杀春申君黄歇,把持朝政。楚幽王十年,幽王薨逝,同母弟熊犹继位,为楚哀王。楚哀王在位两个多月,被异母兄熊负刍的门客刺杀,负刍自立为王,李园、李园妹被赐死。
备注:百度里把李园妹叫做李嫣或李嫣嫣,显然是不对的,先秦时男子称氏女子称姓,李园妹和李园不会是一个姓。因为这一段历史和秦始皇的身世之谜在同一时期,又都被《史记》记录在册,后世有许多史学家都觉得这一段故事,才是秦始皇身世之谜的起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