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也有时尽,曲也有时休,愁又如何去?我忍不住长啸一句:“从此后,勿相思,沙丘城外空许约,灞水汤汤与君绝。”一夹马肚,狠一狠心,朝咸阳方向绝尘而去。
凭空飞来一支响箭,扫过我的鬓角,纶巾滑落,玉钗碎裂,长发兜头泼洒。我悚然回头,半面明媚半面乌发。数尺之外,灞水对岸的玄衣男子提弓向我,面容肃杀冷漠,发足奔来。
蔼蔼暮色里,身形消瘦的玄衣男子就像一株哀柳,那种极沉也极苍茫的压迫感,重重逼在我心上,让我无端害怕起来。
我害怕他百里之外射落我纶巾的利箭,害怕他威仪耀目,害怕他兽一样的表情,记事以来,我头一回这样恐惧,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。
寒风刮过,愈发衬得我的声音如鬼魅,声嘶力竭。我伏在白兔身上,不顾一切的策马扬鞭,飞驰激跃。玄衣人跟在身后,奔着跑着,吼着喊着,越距越远,终是渺茫不见。
回程路上云气低徊,层层叠叠像要把天给撑破,倒有一些夏日里雷雨将至风满楼的意思。待我马不停蹄,赶回客栈与启阳汇合,他已经置办了好些什物,见我鬓发皆乱,吃惊得很,忙问出了何事。
我饮下一碗茶汤压惊,才缓过气来,轻描淡写道:“孤没事,骑马行得急,风也大,怕是要变天了。你且出去,孤整理一下就回宫。”
入宫不早不晚,正是落锁之前。刚准备从天梁殿外的垂花仪门原路返回,却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:“谁在哪里。”
我瞬时转头,四下并无人影。天如浓墨沉沉欲坠,身后永巷曲折迂回,两旁皆是高墙巨烛,更显得幽不见底,要把人一口吞噬。下午之事惊魂未定,如今我不免心慌,不敢逗留,垂头就走。
又是一声娇啼:“嘿,你往上瞧。”
我战战兢兢往上瞧去,才发现天梁殿与临渊阁之间,设有一条甬道,白天走的匆促,甬道影子又淡,我并未留意,如今倒唬了自己一跳。
略安了心,才凝眉去看甬道上那一位容色迫人的女子,细看之下不免心惊。并不是因为女子的肤色像久不见光,白如珠蚌,更是因为那张脸我认得,正是赵偃的女儿,我那侄女,绯然。
她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,只是更瘦,也更美了,远看之下,竟不像幼时与我作伴的女孩,反像一朵美不自知的优昙花,在夜色流觞里,宁和初绽。
她像是看我,又不看我,自顾说着话:“天这样冷,又在年节上,你还要出门,到底辛苦。”又道:“孤刚传了膳,这会还没吃呢,你吃了么。”
不待我作答,又道一句:“想必你也没吃吧。”
我沉着嗓子,涩然道:“正要回去吃呢。”
她“咦”了一声,惊疑道:“你是在同我说话?”
我亦奇道:“你不是同我说话?”
她忍不住笑出声来,道:“你是才随那些公主入宫的吧。”
我应一句,“是。”
她声音得意的很,娇憨道:“我就知道,其他人才不会同我说话呢。”
这么多年过去,我恨赵偃依旧恨得蚀骨铭心咬牙切齿,可对绯然,若心里还有那么一抹怨恨盘亘不去,在看到楼上人深陷秦宫,幽居四年,甚至无人同她说话的时候,突然就释怀了。
她害我的,助我的,辜负我的,用这四年孤清长大的岁月,都偿还了吧。
我问她道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。”
她婉声道:“今日这个时辰,我的姑父和哥哥就该来了,我出来瞧他一瞧。”
姑父?哥哥?我一怔,她在咸阳竟还有亲人,莫不是我认错了。
忍不住又去瞧她衣饰,大袖上绣绘的瞿雉当得起栩栩如生,银丝织就的流云千水裙流离一地月光。除了被贬章台的秦王后,谁敢穿得如此逾越。
绯然,果然是绯然。
“嘘,里面有人唤我,我要走了。”她一笑道:“这个给你,谢你陪我说这会子话。”
自楼上抛下一个佩囊,质地考究。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把金叶子。佩囊上绣一朵浓艳的龙爪花,像极了多年前我插在她鬓上那朵。
至夜,身上虽乏,梦里却没得安生,恍惚做着一个又一个梦。我光脚走在永巷里,条石里的苔藓浓得发绿,寸寸幽凉。我遁着光亮一直走,一直走,身前是小文哥依依牵着绯然的手,笑过一阵又一阵,梨花漫飞如雪。
我抓也住不住,唤也唤不回,六神归位,力竭醒来。方觉中衣浸湿,寒凉初透。
倾身而起,来到廊下。夜里风大如吼,雪粒似有若无,冬雷声一阵紧过一阵,全滚在咸阳宫的瓦当上。浓得发紫的夜色,亮得骇人的电闪,几欲裂天的雷鸣,等天光的时候,又像梦一样消失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我是华丽的分界线
本章同期史实:
公元前242年(秦王政五年)燕军十万犯赵,赵国老将庞煖率军抵抗,斩燕将剧辛。秦将蒙骜攻魏,拔酸枣等二十城,秦设立东郡。同年冬,秦国冬雷(古人视冬雷不详,故这一次冬雷现象被秦国史官记录在册,后又被司马迁录入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中,也就是本章末提起的那场冬雷)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其实索引更精彩
③佩囊:贴身小口袋
④大父:即祖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