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咸阳有两桩要紧事,一桩是寻马,已然落实;另一桩则是头回面君的宴席。楚、魏、韩、卫四位公主入秦,意在和睦邦交,如何才能不折母国威仪,又适机讨好太后,是最费思量的事情。明媚鲜妍或能邀宠一时,无势可依却是深宫的大不幸,何况我父仇在身,韩非的教养之恩也要倾力一报,行事更不容丝毫错漏。
秦王年少时立过一位储后,正是取我代之的赵国公主,虽未册封就被谪贬禁足,到底是没有废后,所以四国公主行的不是娶妻之礼,入住也只能是章台宫偏殿。说穿了,就是给秦王纳个妾,位份上还是要遥尊赵国储后为上,等面君及太后,再封赏头衔、住所。
秦赵同俗,婚期多选末冬,取“士如归妻,迨冰未泮”①之意。末冬之际,又以冬至最隆重,司礼官便定在冬至那天面君设宴,入宫即通传周祥。
颁旨那一天,众人正虚度无聊,十分懒散,我便出一镒金,让大伙猜一猜,各位公主都会穿什么服制面君。
姬离兴起,一马当先道:“华阳老太后是楚人,夏老太后是韩人,我们和楚公主一样,穿本国的服色就好。”
执黑也是浅浅一笑,柔声道:“奴以为卫、魏两国与韩国毗邻,这两位公主应当是着韩服,寻求夏老太后庇护。”
若只顾眼前,执黑说的也有些道理。听说华阳老太后早已不问世事,老神仙般不见首尾,如今秦国是吕相当权,夏老太后与吕相都是韩国人,投奔夏老太后,似乎是最正确的路。
我略一深想,缓声道:“秦庄襄王即位前,在赵国做了很多年质子,其母夏老太后无宠,安国君儿子又多,庄襄潦倒无依,多亏吕相为他奔走,哄得膝下无子的华阳老太后,在老国君面前哭了一轮又一轮,恁是将先王过继在华阳老太后名下,封了太子,打开局面。庄襄讨好华阳老太后的法子,便是身着楚服,易名楚,以示孝心和顺服。吕相那会还是阳瞿大贾,即便坐拥万金,钱能通神,华阳老太后喜欢什么,忧烦什么,他未必能知道。”
姬离没想过我会说这些,不由愣一愣神。
同衣颇有触动,温言道:“必是夏老太后从中斡旋。”
执黑凝神望着我,小心翼翼道:“庄襄王做太子,最得利的,莫过于华阳老太后和夏老太后,在隐园的时候却没听说二位有多亲厚,夏老太后还千方百计为秦王王弟成蛟谋得韩国百里之地,想来朝堂上二人也是势均力敌,面上了了罢了,若穿韩国服制赴宴,虽讨了夏老太后的好,却与华阳老太后、王太后过于壁垒,长久来看倒不好了。”
我倒不察,她竟聪慧至此了,激赏道:“你说的是一层,其二是列位公主都想讨这样的巧,看在夏老太后眼里,那便是东施效颦,乖滑的很,反倒不巧了。”
姬离拍手道:“阿离明白了,着秦妆赴宴就好,左右都是秦国的后宫,谁也不讨好,便是谁也不开罪。”
我握一握执黑的手,怜惜道:“就要辛苦执黑一双巧手,为我和阿离赶做一身秦装,至于列位公主,楚着楚服,魏卫两国公主或韩服或赵服,却不难猜了。”
执黑的绣工素来了得,与织室的几个绣娘辛苦多日,在冬至前赶出两身秦装,人累得脱力,向我辞了赴宴之事,我怜她辛苦,当即应允。
到冬至那天,早起沐浴更衣,允粉敷面,阖宫隆重的很。同衣为我细画妆容,一身秦服选的绯色,喜庆却不出挑,装饰也用得清简,我想一想,另选了一条韩宫常见的宫绦,系在腰上。姬离一身嫩黄,衬得容颜娇柔可爱,模样十分清丽。
才出长舒殿,就见肩舆候在门口,楚公主的轿子已先行一步,走出了长秋殿。远处永延殿的魏公主也在上轿,穿的果然是一身韩服。姬离秋水般的眼眸溜溜一眨,朝我嘟嘴,懊恼我都猜中,赢不着金镒,我宠溺一笑,上轿先行。
乘肩舆一路往前,隔着渭河就能望见对面的咸阳宫。咸阳宫占地虽大,宫室也端正巍峨,在列国的王宫里,仍称得上一句质朴。修筑宫殿的咸阳北坂植被荒凉,冬雪一盖秃得很,幸得山环水绕,添了几分活气。宫城最高处的阙楼上,立有一只硕大的金凤,天命玄鸟,降而生秦,金凤十二支羽尾远远临风,似乎欲振翅飞去,下方道路笔直开阔,格外威仪。
设宴是在王太后赵姬的甘泉宫,廊腰幔回,檐牙高耸,是咸阳王城里最奢华的一处宫室,集列国奇宝于一处。据传王太后盛宠千秋,美若芝兰,与先王相识于微,离散数载。先王继位后特意将她寻回,立作王后,是堪称典范的王室风流。这甘泉宫,也算一场雪月风花的旁证。
刚到甘泉宫,就有一位自称卷碧的宫女引诸公主及婢女在便殿等候,待内监通报公主名号,方鱼贯而入。
进殿只觉烛火昭昭,焚香宜人,面南置了四席,居中两席,右手一席空着,左手一席是个半老妇人,面容肃穆。秦国以右为尊,左席那位,应当就是夏老太后。右手侧旁还有一席,席上人三十出头,也是秦装,杏眼桃腮,眼下一颗风流痣,让妍姿巧笑的眉目更显绝妙,是妩丽更胜容貌的风情美人,按年纪推算,正是秦王之母,太后赵姬。
只是太后的面容,总让我觉得在哪里见过,何止眼熟至此。瞥一眼姬离,见她向我看来,料她也是同感。便将我俩相识之人细想一回。是了,她这一颗眼下风流,和执黑那颗黑痣的位置十分相像。我还是因为这颗痣,才给她取了执黑的名儿。
夏老太后身旁那一席,也坐了个三十出头的端丽美人,容色飞扬的很,却不知道是谁。我略想一想,大约是先王夫人,长安君成蛟的母妃,韩太夫人。
我与几位公主东西而坐,虽为两列,亦有亲疏。魏国公主的座次紧挨烛火,光影浮沉间,眉眼未免显得凄厉。楚公主的席子在她身旁,被魏国公主一挡,烛火摇曳时,反倒更衬清颜。我的席子在楚公主对面,算得上一个好位。卫公主的席子,则与魏国公主相对,可惜了她一身精致的秦装。因只有我和魏国公主携了滕妾前来,卷碧又叫人置了两席在我们身后。
几位公主行礼问安,自报了闺阁姓名,先前那一位卷碧,倾身将列位太后介绍一遍,我们又一一行过大礼。
礼毕看茶,夏老太后慈爱笑道:“你们几个饮食起居可还习惯,以后要常来永年宫走动,孤老了,见到你们年轻貌美,心里快活。”
几位公主整整齐齐道了声是。
太后挽一挽臂上的赤金手钏,等公主回了夏老太后的话,才衔笑道:“天家今儿还有些事务要处理,孤叫他不必来了。”
阖宫一窒,声响全无,太后抬眼淡淡看向众人,平淡道:“早前,天家已经同孤议好了分宫事宜。魏姬。你往后就在永明殿,那里风景开阔,是个好去处。”
待魏国公主俯身谢恩,太后又道:“芈代,你就住在承明殿,华阳老神仙以前就住那儿,宫里依的是楚制,刚好解你思乡之苦。”
芈代公主俏生生福了一福,笑生两靥道:“多谢太后疼惜孩儿。语气十分亲昵。”
略顿一顿,太后上下打量我几眼,清和道:“韩姬,听说你是这一波公主里最出挑的,今日一见,果然不虚,你日后就住在广明殿,离夏老太后的永年宫也近,要常去陪伴老太后才是。”
果然是坏事传千里。太后这样讲,定然知道我吹笛拒客之事,说不定还以为我是施计邀宠,适才将我安置在远之又远的广明殿。心下揣测,嘴上仍称一句,“谨遵太后慈谕。”
太后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卫姬,你在宣明殿,婢子都说你诗艺双绝,那儿离书库近,以后孤给你一道旨,让你自在出入。”
寥人公主深深一福,恭谨道:“谢太后关怀。”
太后抬手整一整鬓发,似笑非笑道:“待初一祭过宗庙,你们就是秦宫的人了,莫要再顾念母国,当以秦国为家,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。”
众人俱垂首称是。太后神色舒展,颇为称意。
凭空递来个娇滴滴的声音道:“姐姐,几位公主入宫,是天大的好事,只是纳彩纳征的礼节,未免小气了些,倒显不出天家的气派。”说话正是韩太夫人。
太后缓缓道:“战事连年,又才遭了蝗灾,粮草军饷都是开销,宫中开源节流,也是应当应分。妹妹不当这个家,自然不知道姐姐辛苦。”
韩太夫人掩袖一笑,甜糯糯道:“怎么会!妹妹就是心疼姐姐,才想从我宫里划拨些金镒出来,给天家添喜。”
太后的唇角缓缓拉出一线弧度,肃重的端服也盖不住那抹迫人的艳色,声音极柔,道:“多谢妹妹。孤为天家费心费力,那是应该的,自个的儿子嘛。别人掏这个金子,那才是折了天家的面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