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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月下衷肠

一路奔回客栈,我再不敢耽误,即刻交换联姻的文书和铜符,入谨室⑤验身,再往章台宫待召。韩显亦折回郑州,向韩王复命。

入宫那一日,咸阳的冬雪也落了下来,绵绵续续,一下就是小半个月,宫苑寂静,几乎无人前来,连雪声都纤微可闻。清冷的雪光透过细布糊的窗子,晕染成极淡的天青色,倒把我的酒瘾勾了出来,索性让人温了酒,就着雪色一喝到底。

几杯下肚,酒劲缓缓上头,我懒在塌上假寐,姬离吃着点心,同衣看书,执黑绣花,是难得的静好时光,无话倒也丰盛。

不知哪里飘来一阵琴声,幽幽隐隐,游丝不定,是一阙《考槃》:

考槃在涧,硕人之宽。独寤寐言,永矢弗谖。

考槃在阿,硕人之薖。独寤寐歌,永矢弗过。

考槃在陆,硕人之轴。独寐寤宿,永矢弗告。⑥

我慵懒起身,问大家道:“你们可曾听到琴声。”众人摇一摇头。眼见同衣凝眉在望,我知道她耳力甚好,又问她道:“你听见了?”同衣摆摆手道:“没有”。

我走到廊下,执黑忙不迭跟来。暮色里,琴音呜呜咽咽,如同优昙绽放,又似贤者高隐。我宁和一笑道:“你还没有听见么。”

执黑侧耳道:“像是听见一些。”

我从项中拉出骨笛,略一迟疑,和出半阙。笛声既起,琴音渐消,很有些此消彼长的意味。想来抚琴人也听见了笛声,一曲作罢,又换了阙《竹竿》:“泉源在左,淇水在右,女子有行,远兄弟父母。”⑦说尽远嫁女子的思乡之情。

方才酒喝得急,我本就有些陶陶然,一听琴声更持不住,连忙让执黑取一身宫女衣裳给我换上。

同衣讶异道:“纵然这琴声和公子千般像,公子也进不了章台宫,公主何必前往。”

我自然知道抚琴人不是韩非,趁夜去寻,无非是耿耿长夜,琴声甚美,想找些乐子排揎罢了。

我曼声一笑道:“待孤去瞧瞧,哪一宫的夫人琴艺这样高明。你若不放心,与孤同去便是。”同衣呶呶嘴,却也知道我说一不二,为我添了披风,跟我出了长舒殿。

入冬昼短夜长,出门已是暮色渐起,未走多远,云遮雾掩间拱出一弯残月,远远照见天梁殿前挑来的一路宫灯,明瓦四檐,煌煌灼灼。灯影下,漫漫人群拢着一个素衣欣长,月下行走的男子。这等天家威严,不是秦王还能是谁。我有心回避,隐在天梁殿和临渊阁之间的窄巷里,一心等御驾过去。

“啪”的一声,身侧宫灯结出好大一朵灯花,我唬了一跳,竟错手将栓着骨笛的红绳从项中扯断。骨笛滚落在地上,扑簌有声,耳急的内监忙住了脚,朝我俩藏身的地方瞧。我向同衣使个眼色,她落落上前,朝御驾躬身一拜。

秦王的声音略显暗哑,淡淡道:“起。”

有侍官上前巡查,仔细核对了腰牌,又问些琐碎问题,同衣一一答了。侍官不再多疑,让同衣跟随御驾,朝列位公主的寝殿走去。

待秦王一行过去,我才起身,拾起骨笛握在手中。凄涨的琴声依旧在隐约处流淌,雪地浑白,冷月清辉,伏在檐上的镇庭兽也染出一身霜色,越发显得孤清寂寥。我走过烛影憧憧的永巷,绕过天梁殿前巨大的铜龟,辗转来到一处水榭前。四畔雕镂阑干,皆是莹白雅致,隔水之岸望得见骑楼高耸,水红色的宫灯在廊檐下悬成一线,已然是章台宫东门。

水榭有人,远远看去红光炽目,像是烧着一团烈烈的火,身侧一张琴,几壶酒,十分怡然。还未走近,抚琴人已经看清了我,急切的将身过来,凤眼里一点瑰色,甚有些春花照月的明艳。

我情知不好,却已然避无可避,无奈朝他颔首,想到自己还穿着宫女常服,又折腰福身下去,缓缓施了礼。

他眨也不眨的看着我,模样很是欢愉,道:“演武之后,我在咸阳寻访女公子好几日,每不得见。经人点拨,说女公子所用脂粉独特,非王侯贵眷不可得,或是寄居别宫的女客,想不到果然如此。却不知女公子因何事前来。”

脂粉?我的手指不着痕迹在面上一扫,只闻见一股细密淡然的木气香,孤傲的很。小时候母亲总愿使这味胭脂,我闻惯了,投奔韩非之后,他也依样买给我,只说是青云坊制的“东皇”胭脂,从未表明有甚不同。我心下计较,面上依然平淡,摊开手掌露出骨笛,心机全无道:“不然小蒙将军以为谁在吹笛?”

他极轻的挑一挑右眉,声音冷碎如冰,道:“你如何得知我是蒙家人?”

他自称蒙大,眉眼与昔年替秦王求亲的蒙骜有几分相似。将门有学,还能自由出入章台宫,猜他身份不难。我抿嘴一笑,平静道:“宫里的姑娘说,上一回南山演武,是蒙家小将蒙恬连胜六场,头插鹞羽走马欢歌,一日览尽咸阳春色,奴婢便猜想是你。”

蒙恬放松了戒备,眸光似火,瞧着我笑,坦白道:“本只打算赢一坛,后来寻不着你,就想头筹游街的时候,你或许会来看热闹,索性全赢了,那六坛杜康酒,恬还替你留着。”

他以平辈论交,并不因我一身宫女打扮而轻我欺我,言语间几分情味,是极暖的样子。我宁和而笑,四顾道:“劳你挂念。这是什么地方,较之别处,格外雅致一些。”

蒙恬顺着我的目光瞧去,柔声道:“章台宫是昭王时修建的宫室,依的是楚制,瀛洲水榭却是陛下后来建的,遍植垂柳。你别看现在光秃秃的,杨柳飞絮的时候,还真有些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的情致。”

我多看他两眼,唇角澹澹扬起,由衷道:“将军不像武将,倒像文人。”

蒙恬端正一笑,道:“万物有心,人间情意,本就不是文人专美。”

他这一笑,连我也恍神,呼吸一窒,才接着刚才的话头道:“奴婢去国之日,只听说秦军是虎狼之师,不曾想还有将军这样的人物。”

他也不恼,苦笑道:“秦侑之地,本来是周天子不想要也要不到的地方,西戎和犬戎占据在这里。周天子就把这里封作秦界。他要我们在这里立国,赶走戎人,不然就只能等死。关中物资匮乏,戎人凌虐,关外列国争雄,施行霸道。秦立六百年,一切都需要老秦人拿命去搏,莫道杀伐太过,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。”

廊外夜色深沉,晦明不定,想到这些年刀风霜剑,活着是多么不易的事情,不禁凄涩一笑,诚挚道:“将军说的不错,上至天家,下至黔首,多得是难遂人愿,身不由己。”

他见我说得伤心,一双凤眼凄婉多情,带了几分关切,安抚道:“老爷子常说,习武之人若不能感山水而知情义,便是粗勇,适才立下规矩,要蒙家子弟文武兼修,行止有度,定不会做杀心凛冽之人。”略顿一顿,“你不必自伤,也不必称奴婢,像从前一样,唤我蒙大便是。却不知女公子如何称呼。”

蒙恬的语气格外温存,我心中一恸,曼声道:“我表字小蛮,不过已经许久没人叫了。”此话一出,先把自己惊着了。天知道我多希望自己只是小蛮,那个奔跑在沙丘月下的小蛮,澄然纯粹,一直都无辜美好。而我,一路尸山血海里踏过,早已懂得寻仇和算计,心境不复如初了。

阴霾散尽,月上柳梢,如银的月色洒了他满身满脸。我隔着明晦不定的树影间安静看他,他也回望着我,眼神清冽而笔直,好似剑上秋水,全无戏谑道:“小蛮,真是个好听的名字。”

我不敢贪恋这样的眼神,略一福身道:“奴出来太久,于礼不和,告辞了。”

他耳根一红,呐呐开口道:“你我可还能再见?”

我摇摇头,斩钉截铁道:“不可。”

蒙恬的眼里已经看不到朗朗如秋水的神采,踌躇半天才问出一句,“你不愿见我?”

我清咳一声,淡淡道:“将军可知奴是什么人?”

他摇头道:“恬只知道你是韩人,所以用韩曲引你现身,其他一概不知,不然也不会等这么久才来见你。”

我福身又拜下去,伶伶俐俐的回话道:“奴是韩国公主的滕妾,是来和亲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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