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醉酒太深,醒来已是日上三竿,头还有些昏昏的,索性歪在塌上不起身。如此过得三两日,到选马的日子,为防再有人跟脚,我特意扮作男装,才独自去了太平行。
六子一听是我前来,也不牵马,倒要堂倌备好马车出行。我心下生疑,并不情愿,六子赔笑解释道:“秦国良驹皆出自乌家牧场。乌家主人虽远在固原,却在南山一线设了分号,女公子所求,就在此处。”
乌氏倮①的名号,我在韩国修学时听过,以养殖马羊为业,富可比肩列候。我方释然,随他而去。
未到南山,就见尘气逼人,号声震天。六子忙道:“每年秋冬,农事罢百事休,秦人就在南山演武,京畿的卫军和农闲的征人都会参加。今日也有一场,赛的是骑射,马踏纷杂,自然起了扬尘。”
下车步行一段,南山在望。几顶白篷行帐在草甸上一字铺开,又有竹篱圈住些牛羊,一个须发皆长的乌家伙计朝我们作揖,又同六子攀谈几句,便引我去选马。
冬日草薄,三五匹耳如撇竹、眼如鸟目的良驹正不耐蹶蹄。即便贵戚之家,一匹良驹也是难得,今儿有数匹待选,可见六子花了心思。只是这些马容色或赤或黄,并不为我所喜,骨骼也过于高大,不适合女子骑行。
远处一声长嘶,一匹通体银白的马匹飞奔过来,马头高峻如削成,骨骼刚健如棉絮包圭石②,傲气不可一世。马背上还伏一个白衣人影,随马蹄起落胶着一处,危危欲坠间化窘困于无形。我不觉暗赞,好精湛的骑术。
马匹的毛色倒合我心意,只是还未驯服,性子刚烈,让我略生畏惧。我正低头思索驯服之法,却听马上人朝乌家伙计高喊:“这马太犟,把马刺给我。”
这声音十分熟悉,我阒然一惊,立刻去瞧。几缕薄絮般的阳光耀得我双目发涩,马上人一身锦色,笑容如秋水澄澈,白衣更比赤衣艳。我毫不迟疑,脱口道:“蒙大。”
他微眯了双眼,仿佛见到阳光般不能适应,回应里皆是惊喜,欢快道:“女公子竟在此处。”
见他两回,都是赤衣,烈得像火。如今一袭清简的白衫子,倒穿出离尘绝世的清澈来。他只顾同我说话,力有不怠,□□白马又犟起来,发狠刨着蹄子,左躲右闪。蒙大虽未摔下马背,却也一头汗水,有些吃不消了。
我从伙计手里接过马刺,奔到蒙大身前,稳稳道:“蒙大,拉我上马。”
蒙大见我神色郑重,伸手将我拽上马背。我一手搂紧马脖子,一手揪住马鬃,让他下去。他怕我受伤,始终不肯。
我不耐道:“论年纪,我估摸还长你几岁,担得起你叫声姊姊,哪里要你来护着。”
他面上一红,负气道:“一个姑娘家性子怎么这么倔。”
倒是乌家伙计爽快,直喊:“蒙小爷,您先下马,让女公子试试。”蒙大才悻悻跃下马去。
我夹紧马肚,倾身伏在马背上,想拿马刺扎它。白马倒有些灵性,警觉的撅起后蹄,我一个不稳,险些被它摔下,马刺也掉在地上。失了武器,我只好从髻上拔下钗子,再做打算,一头长发尽数泄下。
还没把钗子扎下去,白马自个平静起来,载我悠悠驰了两圈,才缓步停下。蒙大连忙扶我下马,慰道:“姊姊没事了。”
我“噗嗤”一笑,道:“怎么比我还怕。”
他有些不好意思,耳后发红,瞧我一眼,讪讪笑了。
眼见白马围在我身边嚼草根,赶也不走开。我诧异道:“这马折腾许久,如今怎么这样听话?就要它了。”
乌家伙计道:“女公子好眼力。这马送来的时候,牧马人就说,七八个驯马好手捉了月余都没捉住,最后还是牧马人的闺女非要替父亲驯马,这马偏偏又喜欢脂粉气,才被拿住送来乌家。小的一直以为是抬高身价,编故事哄人,没想世上还真有喜欢脂粉香的马。少有姑娘家喜欢烈马,亏得女公子,不然这马也是明珠暗投了。”
蒙大忍俊不禁,摸一摸马鬃,戏谑道:“什么怪马,这样急色。”白马打一个响鼻,不满摇头,逗得众人皆笑。蒙大见它这样通灵率性,喟叹道:“真是一匹宝马,虽称不上天下之马③,却比那几匹出色不少,你一个女公子,还懂得相马。”
我重新束了髻子,含笑道:“这几日潜心读了相马经,正好现学现卖。”
他笑得神采飞扬,爽朗道:“你倒坦率。那日我醉酒一场,醒来你已经走了,还把玉佩赎回来。说到底,我仍欠你一次。”
我闲散道:“欠就欠着呗,我也没想要你还。”
给六子付足尾款,我上马欲走,蒙大选不着中意的马,也骑上自己那匹叫雪团的白马,悠悠跟来。我只当他少年心性,见到知音酒友,自然想要同去,却见蒙大的眼神微微朝六子一扫,我当下起了疑心。
前几天出太平行就有人跟脚,今天又和蒙大不期而遇,莫不是蒙大同那太平行,都是秦国的斥候机关?若推想不错,一个和亲公主这样招摇,在他们眼里,定然就是有所图谋。误了自身是小,误了韩非却是大过错。想到此处,心里蔓生出些许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