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明白我的意思，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，负气道：“韩王恁的大方，连滕妾都这样聪慧美丽，想来是要拔头筹了。”

我眼色微微一滞，复又笑道：“或许，拔得头筹对奴而言，是最好的。”

他脸上最后一点温度已经褪去，身影萧萧，讥诮道：“原来女公子是有大志的。”

我不觉酸楚，溢出一缕淡薄笑意，冷言道：“像奴这样的和亲之人，天生棋子，若求宠不得，便是弃卒，青丝染霜也不过一瞬之事。将军觉得这宠，该争与不争？”

说完我便后悔，我的琐碎心酸，被这个陌生少年听了一回又一回，实在不妥。再看他凝神瞧我，眼眸里重新攒起清亮光束，更教人无措，回身便要离开。

他拉住我半幅衣袖，从项中解下随身玉佩的红绳，系在骨笛上，才把骨笛塞回我手中。我垂眉不去看他，轻声道：“奴不能出来太久的。”

他“嗯”一声，重新抚了阕《溱洧》相送，维士与女，伊其将谑，赠之以芍药。⑧

我加紧脚步，没入永巷中，远远看见他还站在原处，端正更胜天上月。

回到长舒殿，众人急得跳脚，我才知道秦王方才来过，寻访吹笛人是谁。还好同衣随驾而返，听出秦王的用意，先行一步布置妥当。待秦王查到长舒殿，被告知我思乡情切，吹笛后哭得心口疼，已经喝药歇下，唤也唤不醒。

我不觉好笑，因问，“陛下怎么说。”

执黑柔声道：“奴在窗边看得真切，陛下低头一笑，也没说什么就走了。同衣说，陛下还讲了句，‘原是我痴想了’。奴没听着，葵小姐也没听着，大约是同衣听错了。只是……只是陛下竟是这样宽厚的人，丝毫不怪责公主，奴也算安心了。”

我听她言语不似寻常，侧首多看一眼，才发觉她今夜双眸若星，容色甚美，好似春风沉醉。

我郑重吩咐道：“今日之事，万不可泄密半句。”心里却知道，未行册封就私下相见，于礼不和，秦王自然不会再来，此事算是就此揭过。

第二天早上，同衣如常伺候我梳妆。她用温水浸了手，取脂粉为我敷面，又从一方青玉盒子里挑出两点胭脂，点在我颊上，细致匀开。这一点木气馨香，倒教我想起昨夜来，挥手让执黑退下，只留同衣一人。

我自镜中去瞧同衣，一张秀脸白皙如玉，静若处子，自有一份无言的美。我浅笑道：“同衣，你脸这样白，也使些胭脂吧。”话毕，倾身而起，推她端坐镜前。

同衣依言照做，瞬时艳生两颊，娇如荷瓣。我附在她耳边低笑道：“同衣果然美貌，这胭脂也非凡品。”

她睨我一眼，宁和道：“当年公子也是辛苦寻来。”

我笑声柔和，道：“你说诚不欺我，不如讲讲它妙在何处。”

同衣自镜中抬头，默了一默，方道：“青云坊的‘东皇’胭脂，乃是四味花皇所制，春皇白牡丹，夏皇白荷花，秋皇白芙蓉，冬皇白梅花，数载方成，百金难求其一，非王亲贵戚不售。”

我心一沉，不免又问，“公子也知道。”

同衣神色如常，简短道：“同衣从未见欺于公子。”

原来如此。本以为是自己力争上游，勤力不怠，方能再一次跻身天家场合，为父母自身一搏。却不想韩非早已从胭脂中洞悉一切，知道我身份贵重乃是王侯之后，这才将我一路捧出。我这数载岁月，不过是被他翻覆鼓掌之间。思及此，不免怨念，冷冷笑道：“韩非好手段啊。”

同衣面色不改，带着隐约柔媚的光亮，沉声道：“生逢乱世，谁能独善其身，便是公主昔日投靠公子门下，也是一时计起。公子情知你出生贵重，必有隐衷，不怕引火烧身，反倒悉心雕琢，事事照拂，有心计而不用心计，才最难得。”

她从不多言，一开口却字字铮铮，令我无从反驳，我气极反笑道：“好一个韩非的左膀右臂。”

她目光微微黯然，垂首道：“奴婢如今宁愿是您的左膀右臂，这囹圄重重，深陷其中的，可不止公主一人。”

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，唬着脸并不言语。

殿里气氛逼仄，一层一层裹在心上，让人透不过气来。我一向知道同衣心冷，却不是狡辩之辈，她今日所言皆发自肺腑，知无不言，无一隐瞒，对公子和我都称得上尽忠。一个坦诚相待的身边人，总比当面逢迎背后插刀的外人要强，我何需同她何置气。想到此处，不觉释怀许多。

同衣静默片刻，伶俐道：“这胭脂可要换掉。”

我缓和摇头，语气平淡道：“不必了，好教孤时刻谨记，还有大恩未酬。”

她点一点头，手中不停，继续伺候我更衣。我们都明白各自的处境，这样的清醒，足以弥合任何嫌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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⑤谨室：查验准备进宫的姬妾是否有孕，避免混淆血统的一种机构。

⑥出自《诗经·卫风·考槃》，是一首赞颂隐士高洁的诗。大意是：

远离尘嚣隐居到山涧之畔，伟岸的形象啊心怀宽广。即使独身孤零零地度日，誓不违背隐居的高洁理想。

远离世俗隐居到山岗之上，伟岸的形象啊心神疏朗。即使独身冷清清地度日，誓不忘记隐居的欢乐舒畅。

远离喧闹隐居到黄土高丘，伟岸的形象啊心志豪放。即使独身静悄悄地度日，誓不到处哀告不改变衷肠。

⑦出自《诗经·卫风·竹竿》，是一首远嫁女子思念父母的诗。大意是：

一枝钓竿细又长，钓鱼钓到淇水上。难道思念都抛却？路远怎能回故乡！

左边泉水细细流，右边淇水长悠悠。姑娘从此远嫁去。父母兄弟天一头。

右边淇水长悠悠，左边泉水细细流。粉脸娇笑多可爱，佩玉叮当慢慢走。

⑧出自《诗经·郑风·溱洧》，写的是青年男女到河边春游，相互谈笑并赠送香草表达爱慕的诗。大意是：

溱水洧水长又长，河水流淌向远方。男男女女城外游，手拿蕳草求吉祥。女说咱们去看看？男说我已去一趟。再去一趟又何妨！洧水对岸好地方，地方热闹又宽敞。男女结伴一起逛，相互戏谑喜洋洋，赠朵芍药毋相忘。

溱水洧水长又长，河水洋洋真清亮。男男女女城外游，游人如织闹嚷嚷。女说咱们去看看？男说我已去一趟。再去一趟又何妨！洧水对岸好地方，地方热闹又宽敞。男女结伴一起逛，相互戏谑喜洋洋，赠朵芍药表情长。

备注：文中蒙恬通过荆苏使用的钱币就能知道她是韩国人，所以引荆苏关注和现身的乐曲，也必须选择韩国人能有共鸣的乐曲。这一章的几首诗出自《诗经》卫风和郑风，春秋时这两个国家的版图和战国时韩国版图有重合，故而卫风、郑风的诗歌绝对是韩国的主流乐曲，能成功吸引荆苏关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