伙计桀然一笑,一口雪白的牙齿,夹杂赵国北陲的口音道:“她叫合和,是东市里出了名的泼辣女子,这咸阳酒肆就是她开的。”
伙计还未说完,就见一个醉汉手持酒爵,强求合和同饮。合和一退再退,杏眼微圆,十分着恼,莹白的皮肤似要沁出血来。列位食客愤慨起哄,却踌躇不敢上前,想必醉汉是个高位之人。
伙计上前解围道:“这位客官,合和她官话讲得不好,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,您同小的说。”
莽汉一把推开他,又去揽合和的腰肢,作势要给她灌酒。
合和呼吸浊重,仰颈冷哼,嘴里嘟嘟囔囔,显然气极。我侧耳一听,她说的是胡语,大意是“奴虽风尘贱质,也有人当我如珠似宝,今日你以强权欺我,便是裂红罗,毁身体,我也要为他做意气争。”赵国边陲与匈奴百年交锋,是以赵人都懂些胡语,再多,我却听不懂了。
好一个烈焰般的女子。瞥一眼袖中的相府令,心下有了计策。也多亏他是官家人,我还有把握一试,若是旁的身份,这一招倒不灵了。
端杯而起,走到莽汉身前,我撇一撇嘴道:“官爷,何必为难她,你要喝酒,孤陪你便是。”
莽汉甚是恼怒的回头,看见我又笑了,色眯眯道:“小爷今日便放过她,要你这个美人作陪。”
我并不在意那些污言秽语,正待递出令牌,冷笑道:“你先瞧瞧这个,若还敢喝,孤敬你……。”
话未说完,莽汉的手已被人牢牢钳住,咸阳城外的赤衣少年近在咫尺,依旧散发无冠,凤目一清如水,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道:“秦肆,你是又想同我过招了吧。”
莽汉被少年一唬,竟渗出些汗珠来,匆匆抱拳作揖,奔出酒肆。临走又回头张望一眼,甚是古怪。
我还未及深想,合和与伙计已经上前福身致谢。近看才知合和真是个胡姬美人,碧眼桃腮,长睫羽覆,肤白好似经冬雪,腰身纤细更胜楚宫佳丽,十足的情致袅娜。
我助她解围出于真心,本不需致谢,抬手叫她免了。手中酒盏却被人端去,身后一个声音朗朗递来,坦率道:“女公子不愿与我喝酒,今日同秦肆却这般大方。”
盈然回身,酒盏已被赤衣少年一饮而尽。
我佯装着恼道:“公子认错人了。”转身回席间坐好。
少年也在我那席坐下,朗声道:“酒保,一坛甘棠酒,一斤醴酒,一斤祚肉,一斤焦香骨,一份鱼羊汤,再来些翡翠瓜条、白玉冬菜。”他又打量我几眼,促狭道:“我听力一向了得,即便未见真容,也知是你。这里我惯常来的,做主点了些拿手的菜色,你若不喜,再换别的。”
他行为虽然莽撞,眼中却清明坦荡,想来真是年纪小,不设男女大防。又特意点了女子饮的醴酒,为人也算妥帖。何况醉汉也惧他几分,定然是有身份的世家子,若我一味推脱不认,同他僵持此处,倒是给自己添麻烦。
心下释然,持绢子掩面一笑道:“我运气一向了得,今日未带银钱,便有人便宜一顿酒喝。”
他耳根一红,眉眼皆笑。倾身一摸腰间,却神色有异,懒懒扬了扬眉毛,朝我自嘲笑道:“秦肆那些个小儿道,我说他走时,怎么还朝我笑呢,原来是把我的佩橐给顺走了。如今倒好,你我皆是身无分文,也算患难与共了。”
见他苦中作乐,困窘处不忘排揎两句,我忍不住“嗤”一声笑,略觉亲近几分。
他意态闲闲的从颈项中扯出一块墨玉,系玉的红绳微微泛着白色,想来是多年贴身之物,掷到伙计怀中,灿然道:“这玉可值抵酒钱了。”
伙计忙摆了摆手道:“不敢收,不敢收,两位帮合和解围,小的自当款待。”
少年歪嘴一笑,显出孩子气的神情,畅快道:“我欠女公子一顿酒,与合和无关,不该由你们款待,你只管说,这玉,够是不够。”
伙计双手捧着玉佩,忙不迭道:“够,太够了,便是二十坛也够了。”
他笑意澹澹道:“那你就取上二十坛,同诸位分了,就说蒙大得逢知己,心里高兴,请大伙喝酒。”伙计问过和合的主意,乐颠颠应了。
酒菜还未备齐,启阳已来寻我,见席上还有旁人,不再近前,朝我使了个眼色。我大略明白他的意思,要我速返。只是眼前少年热烈激越,散尽贴身美玉,只为同我喝酒,此时逃席,实在称不上坦荡。
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,我涓然一笑,对伙计道:“这样喝酒,品不出好来。你去满六只陶盏,一盏一升的那种,要热酒两升、温酒两升、冷酒两升。”
蒙大近乎怔住,不能置信的看着我,奇道:“此话当真。”
伙计也听呆了,竟不晓得接话。我催两句,方才醒悟过来,一径看向蒙大,告饶道:“失礼了,失礼了。女公子此话真不是玩笑。”
指甲敲一敲面前小几,我掩唇笑道:“好没道理的一个人,我同你玩笑作甚。”
蒙大有一刹那的失神,面上晕出些绯色,击掌而笑道:“女公子如此海量,蒙大拼力一陪。”伙计慌忙呈上六只陶盏,一字排开,占去大半几案。
韩非说过,三升混酒尽数饮下,如同常人海饮十升,能尽三升而不醉者,七国更寻不出一二。其实我酒量不过两升,第三升断然喝不得,只是这一局是蒙大为主我为客,依礼是他献酒在前,我酢酒在后,最后由他先饮而我随意,其中次序,丝毫不容差错。我在赌,赌他是高门贵子,熟悉礼仪,待他尽饮三升,不胜酒力,而我刚满两升之际,或能全身而退。
“一饮冷酒,醇厚冰甜。”我端起冷酒,向蒙大致意。他也端了酒,豪迈饮下,起手翻转盏底,低笑道:“蒙大先干为尽。”
我平和而笑,长饮了冷酒,又夹一筷白玉冬菜,压一压酽酽酒气。才复举盏,酢酒道:“二饮热酒,绵香馥郁。”蒙大也随后饮下。
我脸上火烧一样,滚滚的烫。抬眼见蒙大也是浓醉,神情懒散,支手歪在席上,一双凤眼像被冬雨打湿过,湿淋淋的瞧着我。难怪执黑那日会羞得不成样,郎艳独绝,世无其二呵。
我正要端起第三盏,蒙大已先行一着,执盏在手,模糊道:“敢问这一盏,又有什么说法。”
我所求如愿,心中从容,笑逐颜开道:“三饮温酒,酒香在喉。”
蒙大一双手颤颤巍巍,勉强将酒灌下,醺醺道一句:“这句不好,不好,不如三饮温酒,酒酣人圆满。”人却不堪酒力,扑在几上不动了。
我让启阳把蒙大的玉佩赎回,和合怕蒙大怪罪,推却许久才应允。我在同衣的虚扶下往回走,心里仍十分感念他,因我过往的人生里,无不充满机谋算计,唯有他,真心同我喝酒,情愿散尽千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