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国之日顺水顺风,到第七天午膳时,启阳来报,距咸阳仅一个时辰的车程。呼吸一窒,无端便想起深埋心中的那个身影。六年前,我隔着累累梨花郑重起誓,说十六岁生辰会在灞上等他。我这一生已然是一场定局,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。
心念百转千回,思绪凌乱,连面色也有些凝滞。姬离打趣道:“姐姐在想什么,竟成个呆雁儿啦。”
我漠漠一笑,道:“大约是乏了吧。”心里却盘算如何寻匹快马,一日来回,去灞上瞧他一瞧。
执黑连忙关切道:“公主这是怎么了,脸竟白成这样。”
同衣探身就要唤人,我微一摇头,她心领神会,坐回原处。执黑还是不放心,一径伸手握住我的手。
我耳尖,早听见苍茫四野里,除了碌碌车轴萧萧风声,还夹着一丝极细微清越的歌声,岔开话题道:“考考你们耳力,可听见什么声音没有。”
同衣敏慧,淡淡一笑,道:“似乎是有些歌声。”
姬离娇憨不拘,奇道:“是么,阿离怎么听不见,执黑快开了窗,让我再听听。”
执黑应声开了侧窗去瞧,窗外冬色暖阳,山风卷动树叶,发出波浪一样的喑呜声,歌声断断续续随风递来,唱的是一阕《汉广》——
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水泳矣,不可方思。
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。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。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,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①
执黑“咦”了一声,眸子璀璨晶莹,面色微红,赶紧端正身子坐好。她穿的是一件半旧的月白衫子,绾一只素银钗,衬上绯艳娇羞的神情,别有一番俏丽风韵。
姬离“扑哧”一笑道:“该是多俊的少年,竟把执黑羞成这样。”
执黑举袖掩面,娇怯道:“离小姐,可不要取笑奴。”低头去掐裙幅上绣的桃花蕊,面上愈加红了。
透过半扇窗格,只见唱歌的少年一人一马朝咸阳方向行的锵然,马是通体的白,衣是烈焰的红,一头长发并未着冠,只用殷红的玉线束住,生生把白马少年衬出些倾城的美态。
又有击筑声远远传来,与歌声此消彼长,似与少年合奏。少年的声音是高亢的秦腔,破玉惊石的,一转一折都是天籁。可惜过于高歌猛进,唱到后半阙,接续不上,被筑声压了下去。
击筑人离得很远,面貌不甚清朗,声音却如黄钟大吕,历历在耳,朗笑道:“蒙大,你的雪团脚程虽好,斗曲可认输了吧。”
少年也不着恼,把腰间的酒壶卸下,回身扔给击筑人,高喊道:“渐离兄,且进一杯酒,咱们再赛一程。”
姬离趴在窗边听得有趣,回头问我道:“姐姐,你说这筑声好听,还是歌声好听?”
赤衣少年潇洒恣意,让人心羡。眼见他打马而过,我才开口道:“赛得再多,少年也是输。”声音不高不低,正好让他听见。
“此话怎讲?”提问的虽是姬离,白马的脚程却和缓不少。
我抿嘴浅笑,宁和道:“《汉广》一曲,讲的是一位男子爱慕女子,女子高高在上,可见不可求,他们永生永世都不能在一起,可一切都阻拦不了男子娶她回家的梦想。只要女子一声呼唤,汉水广,江水长,他都愿为女子千里而来。”
话到泰半,又觉伤感,怅然道:“女子是他未竟的梦想,他则是乔木可依,磐石匪转,在汉水之滨,耿耿长夜里,相思成殇。”
姬离眼中生出神往之色,唏嘘道:“姐姐讲的真好。”
执黑虽不说话,眼角也蕴了泪水,低头叹息起来。
心中瞬时软弱,我也不再说话。即便我是不可求得的游女,却一直希望小文哥是乔木和磐石,是堪托终身的良人。只是不该,在这样荒凉破败的冬日里,被一个陌生少年窥去我所有的愁思。
我极力稳一稳心神,方朝窗外道:“击筑人定然知道少年不解□□,更不明白情心不泯,思之不怨的相思之苦,故意邀他比这个。其实秦筝哀而不伤,最宜此曲,又何堪筑声专美。”
他眉毛一轩,唇角生笑,面容如风光霁月,是了然也是顿悟。
少年的筝比寻常秦筝要短许多,另有一柄弯弧勾在辔头上,走马也能弹拨。他骑术堪赞,只用两脚夹紧了马腹,玉白色的双手都闲出来,仿若灵蛇在弦上一扫。
好解人的少年,极力揣摩我描述的情境,整个人像活在筝弦上,连眼神都造化成音律,带着一股对曲中女子求而不得的游思,刻意一曲,也堪比天音。
黄钟大吕般的男声直喊道:“蒙大打哪儿开了窍,唱得这样好,渐离心服口服,兰陵酒输你便是。”
风过处,浮光霭霭,少年十足的赤子情怀,声音好似漫天漫地挥落的蓬勃阳光,爽朗道:“渐离兄,我也是得高人指点,那酒只算赢得半坛,改日我再全赢了。”又靠近车窗道:“多谢女公子襄助,我请女公子喝酒去。”
姬离见他率性不羁,连忙侧头道:“姐姐可要应他?”
我打趣道:“阿离饭量见长呀。”同衣一点就透,眼中微露些许笑意。
姬离不解道:“阿离没有啊。”
我撑不住笑,道:“方才用过午膳,一顿酒又勾动你的馋虫,这不是饭量见长是什么?”
姬离扯一扯我的衣袖,娇嗔道:“阿离不依,姐姐总是排揎我。”倒忘了追问先前那个问题。
执黑离窗子最近,把少年的脸孔看得真真的,又羞得红气滚滚,啐道:“混小子,得了点拨还不够,还敢邀人喝酒。”坐在一旁怄气去了。
少年被她一唬,不再说话,白马沐风,闲闲而行,等他同伴前来。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到车前,只见个青衣小厮附耳同少年说些什么。少年一拽缰绳,白马长嘶,就往咸阳奔去,又止在三尺开外,拱手对车内道:“女公子改日得空,再去咸阳酒肆找蒙大喝酒。”方才领青衣小厮去了。
我微微一笑,静听车轮滚滚卷地,竟也生出一星半点的困倦,倚在软枕上小歇起来。也不知眯了多久,启阳轻叩侧窗道:“公主,进咸阳了。”
我心头突地一跳,伸手推开车窗。窗外碧天如洗,护城河壕深水清,六丈宽的石桥跃在水上,桥头有禁,兵防整肃,却不见一砖半瓦砌成的城垣,只余阳光丝丝缕缕。远远看得见一线行宫,拔地幽幽,雕栏画栋,乌青的瓦当重叠如山峦。官道向右,酒肆店铺连肩铺开,民生鼎沸,旗亭楼上那杆立得极高的大市旗迎风猎猎。
禹贡九州,舜置十二牧,雍州乃华夏其一②,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申侯联合犬戎袭杀幽王于骊山下。秦襄公以兵救周,护送平王东迁,平王便把岐山以西赐给秦襄公,始建秦国③。传国到秦穆公时,岐雍之地多产良材,开始营建宫殿。之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,迁都来此④。因此地在渭水之北,北坂之南,水之北山之南古称为阳,实在是个山水俱阳的地方,故得名咸阳。
咸阳自古八水绕城⑤,分为渭南、渭北二区。渭南下辖长安乡、建章乡、阴乡⑥,主要供商鞅变法时吸纳的六国遗民居住,又设六国行商的东市,还陆续修葺了几座宫殿,如章台宫、兴乐宫、甘泉宫。渭北的咸阳北坂则修葺了咸阳宫,三百座宫室林立其间,复道甬道相连,人行楼上,车行楼下,不相往来。渭北的外城专供老秦人居住,既保持传统,又兼容并蓄,用一条渭水分清了客卿与原住民的生活。⑦
在关卡处核实行商文牒,侍卫放我们入城。轩车蜿蜒向前,碾过青砖官道,进化阳街,我看见交连拐角的地方有一处据地极广的门市,门口旗杆上挂了面白绢红线的大旗,绣“太平天下”四个大字。门口又立了一幅对子,用的是乌木联牌,嵌银的字迹——
齐侯宝,楚侯宝,无价皆宝,资财息烽烟
燕家贷,晋家贷,有物即贷,通汇便黎民
店家好大心气,也不知做什么营生,竟要“资财息烽烟,通汇便黎民”。探手招启阳过来,我奇道:“去打听打听,这家店都做什么买卖。”
启阳颇感意外道:“公主,这是太平行。”
我挑眉道:“你知道?”
启阳笑吟吟道:“公主不常出门,不知道是自然的。这太平行百十家分号遍布七国,光郑州就有好几家,主业是珍宝、丹砂生意。听坊间说,但凡叫得出名字款式的宝贝,他都能寻来,达官贵人若要行礼送人情,也都是找他襄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