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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强国之道

我随意找了张席子坐下:驯服道:“早晚要交代的。”

韩非的目光懂得而了然,推一盏温酒到我眼前,自己也持了一盏,吟道:“一饮温酒,酒香在喉。”说完一饮而尽。这一盏,就是一升。

他喝得惆怅,我何尝不是一股子伤怀,仰颈饮下,辣得眼泪滚滚。

韩非一脸绯色,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空漠,呢喃道:“从今日起,你与阿离便是姐妹,同衣梳洗,执黑掌衣,七八月间送你们入宫。”

我已猜到他要交代的就是这些琐碎,万重枷锁,桎梏一生。我微微颔首,轻答一句:“谨遵公子吩咐。”

韩非持大铜勺自酒桶里舀出两勺冷酒,将我俩面前的酒盏满上,又道:“二饮冷酒,醇厚冰甜。”一升冷酒须臾被喝尽了。

韩非已有七分醉意,颊上的酡红浓得化不开,声音低徊如梦呓,道:“孤遇见你的那一年,秦王政新立,韩国干了一桩大事。一位叫郑国的使臣,前往秦国修渠。这郑国既是水工,也是行人署的细作,治水修渠为虚,消耗秦国国库人力,使之无暇东顾为实。但此事,孤深以为不妥。修郑国渠或可牵制秦国一时,渠成之后,却能使关中八百里尽成沃野。天府之藏,国富粮足,此后秦国出兵再无粮草之患,韩国危矣,六国危矣。”

我轻声道:“唯今之计,只有在渠成之前,由公子变革强国,韩国方有一线生机。”

韩非惘然一笑,“你可愿助孤成事。”

抬头望一眼长窗,毛竹劈成的细篾帘子轻巧伏在窗上,天光皆被筛成纤细微碧的纹路,在韩非身上投射条纹状的阴影,像极了剑庐里囚禁我的土牢。这里是他的牢。我进不去,他出不来。

我将面前冷酒一饮而尽,直冷得四肢百骸都缩了缩,醉意一层胜似一层,才恍惚开口道:“我说过,只要公子养我长大,此生愿为公子差遣。”

韩非唇边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,双目微阖,神色极沉静安详,只是眼角,缓缓溢出一滴泪珠。

他的声音有掩盖不住的灰心,颓唐道:“孤多年前来过一次郑州,那时候王座上还是我的叔父韩厘王,八十五岁的堂谿公领众人议论国政,熙熙攘攘,孤上前说了一句,‘强国之道无奇术,荒诞之谋不济邦’,一时四座皆惊。”

他微微一晒,脸孔转向别处,自嘲道:“可惜孤少时就明白的道理,如今到了二十六岁,却要仰仗女色行荒诞之谋,七尺男儿,能不惭愧。”

那滴眼泪自韩非脸侧无声滑下,落在他持铜勺的右手上。我想去擦,终究忍住了,手指凝成僵硬的手势,半悬在身侧。

他默然,我亦默然。长窗上的竹帘偶尔发出些响动,漱漱入耳。

韩非取下烫酒的铜壶,各斟上一升热酒,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,隔了许久才吟道:“三饮热酒,绵香馥郁。”

他仰颈饮下热酒,整个人缓缓滑向冰冷的地面,贴在那里,愤然而哀伤道:“百家之说,吾莫不闻,众口之辩,遇我而屈。”他赤子般嘤嘤哭泣,目光灼热得点亮整个明堂,一句一吟的唱道:

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;

汩余若将不及兮,恐年岁之不吾与;

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;

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;

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;

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;

固时俗之工巧兮,偭规矩而改错;

背绳墨以追曲兮,竞周容以为度;

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;

鸷鸟之不群兮,自前世而固然;

何方圜之能周兮,夫孰异道而相安①;

他的声音咽咽絮絮,说起韩国曾经的繁华。坐拥成皋之固,长坂之塞,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,兵卒之剑陆断牛马水击鹄雁,当敌即斩②,一切都不曾为秦骑所凌虐。家国恨,飘零情,衣上酒,书里字,他的权谋利用都是伪装,骨子里依然飘摇着脉脉氤氲的旧书香。

他唱的是屈原,是《离骚》,是无为之痛,是家国之恨,更是他自己。

而我此时,怨他,怜他,却也明白他。明白他少年时候的种种不甘,明白他眼下此时的种种不堪,明白他骨子里的骄傲和挣扎,明白他一心报国,不屑荒唐,却终究要拿我去下最荒唐的棋。

韩非的嘴唇微微翕动,有温情而清俊的线条,声音沉沉,听不真切。

我长长一叹,也仰颈饮下第三升热酒,伏倒在沁凉的回文地砖上。韩非呵韩非,这光怪陆离权谋当道的郑州城,我做不了我,你又何尝做得了你自己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其实索引更精彩

①出自屈原《离骚》

②出自西汉刘向《战国策·苏秦为楚合从说韩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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