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到山门便觉得热,手帕扇风也不解意。凭栏而望,杂花熏人,郑州城尽收眼底,与主峰的离宫笔直相对,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织锦上的奢靡纹路。如此天家富贵金玉如尘,怎能不叫执黑乱了方寸。
抬头朝山顶望去,一抹如洗天色从厚厚密密的刺柏叶里透出来,疏朗清洁,仿佛一条通天之路。山路都压着乌青圆石,迂回却也易行,两侧花木怪石扶道,藤萝点缀其间,雅致得很。我随手采来藤萝上的粉紫小花绾在鬓边,竟也生出些临水照花的冲动。情心,果然是累世不息的。我怅然一笑,小文哥琉璃般的眸子,像自水底缓缓浮了出来。
登临山腰一处空地,身体又乏又软。却见香莲倚着一处凉亭休息,帕子半遮住脸,一见是我,她倒先脸红起来。我也瞬时想通关节,香莲一心跟随韩非,并不愿做韩府小姐,索性择个僻静处躲懒。
我衔笑道:“你在这里好睡。众人没你管束,玩得都疯魔了。”
香莲舒一口气,挽住我的手道:“我贪恋春色,竟把正事忘了,亏得你唤我。你可寻着了?”
我摇头道:“与同衣闲话一阵,方才登顶,还没开始寻呢。”
香莲看一眼天色,思量道:“不若这样,我先召集众人,再去山下候你。”
我接口道:“昨儿我睡得不好,山路难行,现下是真走不动。你若心疼我,就先带人回去,留个小厮候我就成。”
香莲莞尔道:“那怎么行。”
我摆摆手,“可饶了我吧。若我误了离小姐吃饭的时辰,少不得要多做些点心哄她。”
香莲扑哧一笑:“也好,我让启阳留下。山上风大,自个当心些。”诸事交代妥当,才一步三回的往山下走。
我择了一处山石小歇片刻。万仞之下,是青青黍田,无垠无际的绵延至王都脚下。夕阳里的郑州城鎏金耀目,仿若黄金之城,万物皆为尘芥。远处黄河九曲八弯,肃寒萧瑟,将都城宫阙环在臂中,仿佛天下至宝尽收于此。再回头,主峰琼阁连苑,迤逦庄严,正是韩王离宫。
原来如此。原来如此。韩非今日这一出粉墨登场,只怕是要拿我做伐。
缓步下山,走得极慢,也是极涩。山门处,启阳牵了两匹马在路旁侯我,衔笑道:“听公子说,你一直念叨骑马,今日不妨一试。”
我低头上马,眼神有些游离,负气道:“今日你的话格外多。”启阳从未见我如此,不免一怔。
回到隐园时,奴仆们业已散去,只余韩非和几个女孩在偏厅候我。我怕城门落锁,一路骑得太急,喉间尘气莽莽,窒得有些难受。韩非递了一杯茶给我,我一气饮下,香莲忙伸手接过茶盏。
韩非似笑非笑道:“骑得这样急,可是寻着了。”
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,乖戾道:“公子是要我知道,还是不知。”
韩非眼皮一跳,恻然道:“不知如何。”
我清冷道:“若要我不知,我便不知,知也不知。”
他的眼神暗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子,缓慢道:“若孤要你知道呢。”
我自嘲一笑,清晰道:“郑州王城便是公子要寻的宝物。磨盘山上,王都尽收眼底,可惜这样好的河山,内有佞臣当道,外有强权欺凌。公子报国无门,只好把韩府小姐和滕妾一块送去离宫侍奉君王,铺平变法强国之路。”
他关怀体贴、悉心教化,不过是要一个合他谋划的荆苏,根本不是为我。
四下寂静,一众女孩连同韩非都滞在烛火的阴影里。其实她们何等聪慧,怎会不知自个的处境,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,都快忘了还有一个词,叫做意有所图。
韩非无声无息的笑道:“你不愿意?”
我郑重跪下,挚意道:“奴婢愿意。奴婢说过,信如尾生,至死不怠。”众人闻言俱跪下道:“奴婢听凭差遣。”
韩非漫笑出来,逆光的黑眼睛犹堕深潭。在他身后,帷幕映着烛火,暗香幽浮,平添伤感。
第二天一早,韩非传我去明堂见他。同衣和执黑前来催妆,黛子绘眉,绛膏点唇,簇新的衣裳是极正极稠的百丈红,做成广袖细腰的款式,椽领袖口皆用簇金丝线密密绣了如意云纹。
我向铜鉴看去,略怔一怔,不曾想我会长成这样的女子。记忆里的自己是凌厉的、阴翳的、懂得蓄意的杀戮,双手沾染鲜血。铜鉴里的我却有一张陌生的脸,幽潭的水,半溶的冰,百丈深红也捂不出的热情。
我缓步走向明堂,迟疑片刻,伸手推开尘封锈染的大木门。门洞渐开,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。
明堂里光线晦暗,放眼望去皆是郁郁,带着一股子颓败,温、冷、热三种酒气盈盈绕绕,又透着一股浓郁的果香,说不出的醇厚奇妙。
我挑眉自问:“兰陵酒?”兰陵苍山是韩非向荀卿求学的地方,在齐楚之交,山多清泉树生百果,苍山山民便用清泉百果酿成琥珀色的兰陵酒,酒汁透亮,酒味醇厚悠长,名冠七国。
悠长的叹息入耳,韩非道:“荆苏好见识呵。”
绕过屏风是极开阔的一间屋子,长窗半掩,窗下两三张长几并在一处,几上有只小瓦炉悬着铜壶,咕噜咕噜冒着热酒香。另有一只夹层的陶盅隔水温着酒,地上还摆着一个盛冷酒的红泥酒桶。
韩非坐在席上,一身玉白常服,长发用木枝随意绾好,眼中带着薄醉,招手唤道:“来试试这兰陵三饮。”
我在长几前站定,坦言道:“公子召见,是有话交代?”
韩非唇角扬起一抹淡笑,恍惚道:“你倒心急,先坐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