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惊蛰起,一春都是干旱,立夏以后仍不见雨,愈发显得闷热逼沓。我一向不耐暑热,隐园又不像沙丘宫赵王宫,有冰块供人消暑,只得轻纱掸衣倚在凉簟上,怀里再添一只竹夫人①,恨不能将满天满地的暑气避在门外才好。
执黑见我一径喊热,柔柔道:“奴在厨房凉了一味梅子汤,这就给小姐盛来。”
我点头说好,又交代众人回房歇息,才歪回塌上。
不过说了会话,背心汗涔涔的。我又困又乏,门外蝉鸣却一声长似一声,恼人得紧。恍惚间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,在门外徘徊。我含糊道:“香莲,你让启阳取了剑,把那些个鸣蝉弄死干净。”
一个男子的声音笑道:“又不是什么莽汉子,成日里喊打喊杀。”
我警醒睁开双眼,见前厅长窗后面多了个暗色人影,连忙整了整衣衫,衔笑道:“怎劳公子亲自来了。”
今夏,糊窗户用的是牙色细布,韩非泓泓一个人影,投到窗户上面,倒比平日里柔和许多。我想起以前在赵王宫,躲在屏风后面看父王临朝,也是这般萧肃清矍的模样,不免有些怀念。
韩非并未进屋,站在天光里,默默道:“孤有事同你商议。”
在他身后,云气乌沉沉的,压得极低,却落不下雨,我随口道:“年景这样不好,怕是要旱了。”
韩非叹一口气,忧思道:“说得极是,所以要你提前入宫,若真旱了,孤还能进言一二。”
我伸手往香鼎里多注一把沉水香,芳气馥郁,神思熨帖至极,才道:“谨遵公子吩咐。”
未待韩非送我入宫,韩国西境几个乡县因与秦国接壤,都随秦国遭了蝗灾。古话说,旱极而蝗,诗经里也有“去其螟螣,及其蟊贼,无害我田稚”②的诗句。听韩安讲,连日来蝗虫遮天蔽日,草木粮食皆被食尽,格外可怖。虽说目前只是在边陲盘亘,一旦蔓延,却是韩国乃至三晋绝难承受的祸事。而身为这场蝗灾的正主,秦国更是遭了大殃。
治蝗是苦差事,且不论这一类天灾极难治理,不易出政绩,反倒落得治理不力株连三族的下场。单说韩国朝堂上那几位权臣,除了每年农桑季节祀郊耕地做做样子,五谷都分辨不清,要他们一连数月深入民间乡野,部署救治细则,他们头一个不会乐意。
果不然韩王在朝上连问三遍,谁有治理蝗事的计策,一干朝臣皆屏了气息,丁点声音也无。倒是颇不受重用的韩非,从朝臣队列里走出来,想也不想就领了王命,韩王不免夸他几句,封了顾命大臣,开往边陲治蝗。
我亦同香莲几人翻遍竹简书策,摘录古人治蝗的办法,诸如布围法、填土法③、“秉畀炎火”法④。又提醒韩非不要委任官差捉蝗,他们不懂农时,一味鲁莽捕捉,恐怕会把农田踏坏,不如由乡县举荐捕蝗之人,将捕蝗和护田一并而举。把这些紧要之事密密录了一册,托启阳快马呈给韩非。
过得半月,盼了许久的雨水总算落下。蝗虫不耐湿热,遇水即退,加之秦国立出重法,“百姓内(同纳)粟千石,拜爵一级”⑤,捕蝗多者,论功行赏,彻底阻断了蝗虫的源头,一场天灾总算接近尾声。
岂料老天落了雨便收不住。天幕撕裂,暴雨倾盆,十几日就酿成一出水患。据说以往都是水工郑国主持颖水的修缮,自他被派往咸阳,继任者人浮于事,修缮不力,遇上大雨难免溃决。
韩非因治理蝗虫颇为得力,渐渐有了朝堂新贵的气候,先前的势力不免抱团,齐力将他举荐为治水的人选,才回郑州月余,又被派驻阳瞿。
治水之法,无外乎旱时清理河床淤泥,稳固堤坝,疏导支流,讲究的是未雨绸缪,先行一着。如今大雨如注,河堤已损,一味堵截水患,事倍功半,是极耗人力心力的事情。加之旧派势力从中作梗,阳瞿大贾众多,与朝中盘根错节,都摆出一副观望姿态,言辞最是恭谨不过,行事却最是微丝不动。
一日日奏报传到隐园,水患愈演愈烈,香莲不免担心,竟生出些颓靡之色,我也忧思甚重,同她彻夜筹划,料想韩非如今最缺用事之人,也顾不得章法礼仪,漏液换作男装,与启阳等人共赴韩非所在。
颖水自古水患频发,急湍似箭,猛浪若奔,动辄为害一方。不眠不休急行赶路这一日,颍水高位奔涌,水位距堤坝只有数尺,多撑不过两日。一旦堤毁,颖水倒灌中原,千里沃野尽数泡成汪洋,百姓流离,农田倾覆,郑州岌岌可危。
到治水大营,拜过韩非,我同香莲蓑衣未解,便被韩非派往监管石料土方的装填,想来已是无人可用之极。启阳和同衣的任务更加吃重,需督导各处民夫的修缮进度。只是雨水势大,韩非用的终归是寻常之法,唯恐河堤尚未修复,水患已欺到眼前。
于这大雨滂沱之际,我竟耳聪目明起来,堪堪忆起一桩往事,是父王同我讲的一个小故事。前朝有位权臣名唤智伯瑶,一心功伐赵氏,也就是我的先祖赵襄子,苦攻两年未果。为求速胜,智伯命人堵截晋水水道,河水倒灌晋阳城,晋阳旦暮必破,几乎覆亡。为扭转败局,赵襄子暗中联手韩国先祖韩康子、魏国先祖魏桓子,改挖河道,水淹智伯大营,斩智伯瑶于战场,夷平智伯一族,瓜分三晋之地,还迫使周天子将三家封为诸侯,一举奠定赵魏韩三国的根基。⑥
既然能引水打仗,想必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将滔滔颖水引到别处去,只要水患稍作分流,适时加固堤坝,未必没有胜算。
动了这般心念,我即刻赶赴韩非大营,将计策说与他听,只是隐去父王一层不谈,想一想,索性连先祖赵襄子也不提。
因是临时起意,我经历也有限,未能想得周全。韩非到底老练深算些,在地图上划定一处狭长山谷,山谷之后是千里水泽,连通黄河一线。又修正诸多错漏之处,更改两三处细节,方谋定全局,命民夫一一部署,再让人持了符节,将山谷水泽一线的居民强行迁出,发往阳瞿安置。
待诸事布置妥当,修缮民夫千百人,俱在颖水之畔待命。韩非将民夫分作两列,人多一列继续往河道投掷石料土方,断水截流,虚抬水位。另有百余人站在百米开外,负责拉扯绳索,绳索另一头俱绑了铁锹,深深插入河堤之中。
只听传令的鼓声一阵急过一阵,雨水滂沱,脚下土地轰鸣不息震颤难止,河堤发出陈腐巨恶的腥臭,以山倾地裂之势迅疾崩坏,摧枯拉朽。
韩非屹立高台巍然不动,神情愈见倨傲端直。滔天的颖水自损毁的河堤处一路奔泻,沿着抢修出来的新河渠,烟波滚滚的往山谷水泽深处浩瀚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