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历三十六日锻铸,玄铁将溶不溶,滋滋啦啦的火气响彻剑庐,还夹杂着治胥与青奴压低嗓子切切密议的声音。隐约听治胥在说“只得如此”,青奴却急道 “不可不可”,两厢争执不下。
我心意雪亮,瞬时明白他师徒二人在说什么。这也正是我忧心之处。若逃生坑道尚未打通,治胥却着急拿我祭剑,当真无法转圜。不意竟被我猜着了。
争论渐消,脚步声起。青奴面色悲慨,神色沮丧到了极致。见我在瞧他,又连忙转过身去,用袖子抹掉眼角的泪水,才凄苦如晦道:“青奴该如何嘞,青奴终究劝不住师傅嘞。”
我知道无法了,心里百般不甘心,也只能随他向炉边走去,漠漠道一句:“你已经待孤很好了,是孤无福。”
他还想说些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,垂首怔忪,双拳紧抱,好像握住一把难以言喻的悲辛。
治胥缓缓开炉,哗啦啦的云汽上涌,整个剑庐都在震颤。
云汽升到天半,变成朵朵云霞罩在庐中,莹白中透着一丝粉,粉中夹着一层红,映得人脸俱是霞蔚之色。
治胥平静道:“公主是自个下去,还是让青奴请你下去嘞。”
青奴眼中蓄满了泪气,捣蒜似的磕着头,嗡声嗡气道:“师傅,求你放过公主嘞,求你放过公主嘞。”
治胥怒骂道:“没用的东西,老夫怎么教你的,铸剑者要的是心无旁骛,一念专注。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嘞。”
我见青奴深情厚谊,鼻子也是发酸,凄楚道:“孤自个去吧,莫教你为难。”
青奴挡在我身前,忙不迭道:“去不得嘞!去不得嘞!”
我朝他抿嘴一笑,整一整衣衫,向送碳的炉门走去。火焰星点溅上我的裙摆,只觉双足间多了一线暖意。罢了,罢了,亲人皆丧,鸳梦难温,不如魂化子归鸟,年年啼春,“不如归去”②。
我只觉胸前一痛,蓦然被撞到三尺开外。一回头,是青奴情急之下将我推开。不料他一个踉跄,倒叫火舌吃住了衣衫,治胥赶紧前来救人,我也扑上去搭救,岂料炉火如蛇,瞬时化作青色火焰缠了他一身,还没等我挨上边,焚烧皮肉的焦灼味儿已经四散弥漫。就那么眼见着,青奴没了。
我泪如雨下,伏在地上又咳又呕,治胥粗实的大手狠狠掴在我颊上,厉声道:“你闭嘴。”他拽住我的头发直拖到炉边,作势要把我扔进去。
我狠狠掐着自己,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。喉中虽还有恸恨呜咽之声,却在用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调迅疾道:“孤听青奴说,玄铁一旦沾上人血,火候锻铸便一刻不能懈怠,火旺易脆、火弱堪折、火灭则废。便是你即刻传话出去,要赵王寻一个熟练童子助你铸剑,也得费去半月,只怕你这绝世好剑,是永生永世也铸不成了。”
烟气是那样重,我说话的语速是那样急,生怕治胥不听我言语:“孤到底在这里呆了数月,个中门道也略知一二。风车三长两弱,逢一刻添柴,柴木要直,枣色最佳,黄杨色次之,青木多烟,万不可用。你想像祖师爷欧冶子那样成就一方名剑,孤或许可堪一用。”
治胥一时怔住,看我的眼神如同鬼魅,久久不能成言,才不屑道:“老夫万想不到,公主是这样的狠厉角色,到此刻还能想方自保。青奴到底是救错了你。”
治胥保全了我的性命,我亦辛苦劳作,白天鼓风添柴,暗夜掘地三尺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北地冻土坚实,我的十个指甲因掘地被尽数剥去,皮肉渗出鲜血。直挖到春泥化冻,万物复苏,我终于挖通了逃生用的坑道,再一次置身冷月清辉之下。
月色空濛,似不谙人间悲苦,如霜似雪的覆了一地。月下是一片早发的鹅儿花③海,蓝紫色的花朵飘散出凌冽芳气。我虚浮的站在花田上,深深吸一口气,极力去适应周遭的清冷和寂静。隐隐听见治胥在身后的剑庐里又哭又笑,疯魔道:“成了,成了。
”
我静一静神气,斟酌片刻,转身又钻回剑庐。
玄铁终成利器,灌注在剑范④里,治胥用井华水⑤浇上去,剑身嘶嘶轰鸣,变成一抹好看的苍青色。他又费时刮削琢磨,刻镂花纹,镶嵌金银丝线和零星琉璃宝石,待忙完,已过第二日未时。
我沉默的清洗摘回来的鹅儿花根,切片、炖肉、辅以些许佐料调和,又做了两个小菜,斟一壶治胥爱的酒,宁和道:“忙了一宿,治胥师傅不如先用膳”。
治胥近前道:“老夫是有些饿了。”却兀自不动筷。
我知道他性疑,直白道:“你若怕有毒,孤愿试菜。”说完把几个菜色都夹一点,一一尝过,酒也喝了半口。
治胥稍待片刻,见我无事,才道:“这剑庐四面空空,什么也没有。是老夫多虑了。”
我无谓道:“防人之心,你我皆有。像青奴那样赤诚醇厚,才是少见。”
治胥饮尽一盏,又吃了几筷菜肴,沉声道:“老夫一心要铸把绝世好剑,不没师祖英名,今儿一剑功成,可喜可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