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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插翅难飞

我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撕扯,把梳妆楼能解毒的药粉全都翻出来,撒进芸娘嘴里,探手喂她喝水。芸娘的眼神渐渐涣散,整张脸漫上一层紫色,牙关错位,骨骼扭曲,格格直响,一次次把药水呕出来。

宝儿别过头去,不忍道:“公主,这药没用的。”

所有的怨毒恨意瞬时涌上心头,我凌厉盯着宝儿,眸子一眨不眨。我要把她一眉一眼尽数记住,是她替赵偃传话,给我一个蒙蔽的假象,终究把芸娘送上绝路。我要记得她,记得他们。记得所有错待我的人。我深深明白,无论如何,我也必须活下去,活下去,为着有朝一日,让所有害过我的人,求死不得,求生不能。

宝儿被我瞧得悚然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形同鬼魅。

我绞了帕子,把芸娘脸上臂上的污痕细细擦了,又从里间取出一身袍服替她换上。扭曲的臂,月白轻薄的绢衣,畸形的脚,奢靡华贵的绣鞋,乌黑的眼,满是痛楚与无望,身体弹跳抽搐,可怕狰狞。

芸娘剧烈的咳嗽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,终于放弃。我把她半拖进怀里,一根根屡直她的手指。在沙丘,这双手为我日日操劳,绣好看的纹样,编奇巧的发辫,做我爱吃的各种点心,此刻却痉挛成一双肉球,分辨不出轮廓来。

她在我怀中剧烈的颤抖,身影瑟瑟像秋风里颠簸枝头的枯叶。一阵胜过一阵的疼痛把她的身体扭曲成团,额头手背青筋横亘,清秀的脸庞紫中带黑,从皮肤底子里透出墨色来。

我死命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,干裂的双唇生生咬出鲜血。

宝儿吓得抹泪,叠声道:“没用的,公主,做什么都是没用的。”

我恍惚间看宝儿一眼,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,一字一字道:“那么,这样呢?”

我迅疾从左手袖管中抽出工布,青锐的剑气扑面,杀伐之声不绝于耳。然后,芸娘柔软的身体淹没了那些光影,暗红的血气绕绕漫漫传到我手指间。她的身体宁和下来,痛楚渐消,面容沉寂。我的心,也像重重砸进尘埃里,支离碎了一地。

宝儿吓得尖叫起来。我缓缓转过头,食指抵唇,只“嘘”了一声,冷冷道:“把门打开,通知卫尉送我去剑庐。”

她不敢停留,一径跑去唤人。

我将几只蜡烛丢到榻上,火苗“嗖”一下窜起来,焰红光炽,紧紧裹住芸娘的身体。芸娘呵芸娘,我已无力护你,只能为你守住一份清白。不管用什么法子,不管废去多少年,我终究会为你讨一个交代。

卫尉送我去剑庐的时候,天又开始下雪,纷纷扬扬的雪花淹没了我的足迹。我抱了一盆开得最艳的龙爪花,穿着那身素洁奢靡的嫁衣,还觉着冷,又在外面罩了件白狐裘做的大氅。

风透骨的吹,赵王宫一片深静,隐约听得歌弦悦耳,是邯郸倡的声音。我卸去臂上一对玉钏,塞与身侧的内监,淡然道:“胡七子进何位。”

他怯怯看我一眼,道:“七子固宠,得封王后。”

婔然立在宫门处,手里一柄绘了花样的油布伞,被雪覆盖大半。在她身后,阴云低徊,大片被催生的花朵在雪地上绝望的盛放,殷红狂狷。

绯然的脸孔显得格外落寞,轻声道:“姑姑,宫里的花儿都开了,是为你开的。”

我不置可否,伸手拂去她眉间的一点潵雪,由衷开口道:“绯然,谢谢你来送我。”

她明亮的眼睛泛着青色,悲痛之色愈浓,柔声道:“燕丹也是想来的。”

我抿嘴一笑,叹一句:“他忒得有心。”心里又如何不知,既然事败,他是万不愿再来见我的。

绯然低头抹泪,含悲道:“绯然一心想救母亲,没想过会成这样。”

我心中恨意又起,侧首强忍道:“你欠我的,已经还了,咱们各自珍重。”

绯然点一点头,又道:“绯然会替姑姑厚葬芸娘,也会把银杏葬在一处,姑姑且放心前去,大父和叔叔自有国殇之礼。”

我瞧婔然裹一身浓绿袍子,仍冷得发抖,索性将身上的狐裘解下,塞到她手中,宁和道:“你替我了了一桩心愿,这个恩,我记下了。”

她伸手接过狐裘,局促不愿看我,一味朝我的手呵气,颤声道:“姑姑,你的手好冷,绯然再给你暖暖。”

这是她随我住在一处时,惯常的动作,如今看来,当真是一场笑话。

我的喉咙像是堵住了,千言万语再无从说起。反手掐掉龙爪花上最后一抹艳红,插在绯然鬓侧,沉声道:“我娘说过,龙爪花又叫死人花,专长在死人坟前。我把我的死人花给你,从此以后,你这姑姑,就算死了。”

负责羁押的禁军轻咳一声,“长公主,定国公主要上路了。”

绯然的指尖蓦然传来一阵凉意,连我也觉得刺骨之寒。

转身的时候,绯然伸手扯我袖摆,似是问我,又像在问自己,“你再也不回来了么?”她终于不再叫我姑姑。

我回身,漠漠笑了起来,倾身过去,附在她耳边道:“我总会回来的吧。毕竟,这儿欠着我的,可太多了。”

雪冷风疾,如刀之利,穿越我的身体,似是要把我凌迟。我微微抬肩,昂首走出繁复奢华的赵王城。

绯然在我身后声嘶力竭的哭泣,我白色的衣衫在风雪中翻滚。就好像天上最洁白的云朵,飘落在人世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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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《史记》言秦人尚黑,这里却给公主安排了洁白如银的云雁锦当嫁衣,理由如下:

1、秦王祭祀四帝——白帝(少昊)、黄帝(轩辕)、青帝(伏羲)、炎帝(神农),尤以白帝为尊,却唯独不祭黑帝。若真尚黑,何来不祭。

2、白帝少昊是嬴姓先祖,西方之神,有西方白帝之称。秦国属西,秦王是白帝之后,理应尚白。

3、《史记》记载了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,故事里说,刘邦斩白蛇后,有妇人路边哭泣,称那蛇是白帝子,被赤帝子所斩,之后,赤帝子就成了刘邦的代称,是天命神授。刘邦是南方楚人,奉炎帝,尚赤,做赤帝子名正言顺,而白帝子,是暗示秦王,恰好旁证了秦人尚白么?

②廉颇老矣,安能饭否:廉颇投奔魏国后不得重用。后秦赵战事吃紧,赵王想启用廉颇,命使者前去查探。廉颇为显示自己老当益壮,一顿饭吃了许多东西。使臣却回报说,廉颇饭量虽好,消化却不行,一顿饭上了三回厕所。赵王便没再用他。此后,廉颇辗转去了楚国,也不得重用,一代名将抑郁而终,死在楚国寿春,年约八十五岁,墓在今安徽省寿县城北八公山上。

③管仲:姬姓,管氏,字仲,周穆王之后,史称管子、管仲。少时家贫,经商为生(古人以从商为贱),后从军,逐步成为齐国上卿,有“春秋第一相”之誉,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霸主,另有《管子》一书传世。

曹沫:姬姓,曹氏,又名曹刿,鲁国将军。与齐战,三战皆败,同齐国在柯地会盟。会盟时,曹沫以匕首挟持齐桓公,逼迫其归还自己输掉的鲁国领土,得齐桓公允诺,要回城池,并周全性命。被后人赞誉“三败羞颜一日洗,千秋侠客首称曹”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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