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王走出内殿,慷慨看向众人,我和太子随在他身侧,几位虎贲郎挡在前面,用盾甲护住他身体。父王的声音宁和中带着庄重,沉声道:“今日虽有夭邪祸乱,幸得天命所归,祖宗庇佑。乐乘勤王有功,上前听封。”
乐乘阔步上前,身后小将奉着一双酒爵。我见他仍是剑不离身,微微有些不虞,遂挽起大袖,从小将手里随意取过一只酒爵,拔下发簪仔细验过,确认无毒,才递给父王。
父王举爵饮尽,缓缓道:“进乐乘为国尉,统三军兵马诸事。招廉颇回朝,以乐乘代廉颇将。”末了,将空爵反转持在手上,表示谋逆一事从此揭过不论。
乐乘手举另一只酒爵,仰颈喝下,口中念:“吾王千秋万岁,臣定当为国尽忠,日夜匪懈。”
父王的嘴角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,轰然倒在地上,嘴唇青紫无光。
乐乘顺势起身,拔剑刺死太子,又回身刺穿了两个卫卒。赵偃从乐乘的□□队里缓缓走出,浑身散发哀伤又茫然的情绪,一字一句道:“众将士都看见了,太子协同定国公主私用兵符,挟持毒杀主上,罪不容恕。我辈用兵,旨在勤王。”
流箭像雪一样落下,女眷内监躲闪不及,便被射死。我拥住父王的身体跪在地上,什么也不能想,什么也不能做,连呼吸都带着割裂的痛楚。
赵偃挽弓向我,长箭贯穿父王的身体,“扑”的一声没入我肩。
皮开肉绽的痛楚唤回我的神志,似乎已经久不说话,我的声音显得十分艰涩空洞,怨毒道:“诸位都是父王的用事大臣,如今且不论谁是谁非,单说平安君赵偃罔顾君纲伦常,箭射先王万金之躯。身为孝子,身为人臣,是该,还是不该。”
这是楚将吴起的法子,我在兵书里读过。昔年楚悼王薨逝,将军吴起自知得罪重臣,不免一死,便跑去悼王寝宫抱住王尸恸哭,众臣只求杀他泄愤,箭如雨下,吴起虽死,箭矢不免误射楚王的尸身。新王继位以后,一一追究箭射王尸之罪,一月间杀尽七十多户楚国大臣,也算是惊天之谋了。
赵偃的眼皮“突”的一跳,显然没想过我会拿这个说事。父王的三千兵士已起疑心,先是密密杂杂的议论,又变作长戟击地,整饬而威仪。
赵偃略一迟疑,作意打量我几眼,无声无息的漫笑道:“停。”□□手划一收势,不再放箭,唯赵偃越过队列走到我跟前,身后乐乘半步不移。
我的手搭上箭翎,身体猛然向后,将箭簇生生从我和父王的身体里拔了出来,温热的鲜血激洒,溅上他一身月白色的亲王大袍。
我把沾染血肉的箭簇晃了晃,泯然笑道:“要我顺从,这一箭的分量可真不够。”又拔高一个声调,以三军皆可听闻的声音哀恳道:“三哥哥,你是出了名好脾气的人。天下都是你的了,我们手无寸铁,等你处置,你还要杀我们么。”
赵偃的声音依然温吞,轻描淡写道:“偃弑父夺位,也不在乎史官刀笔,怎会手软饶了你们。何况,父王的死,是喝了你端的酒。”
我的目光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,切齿道:“我只想知道,这仇该找谁报。”
赵偃笑意更浓,扯下我的发簪掂在手里,平淡道:“原也没甚玄妙,这簪子是中空的,里面灌了蛇毒,簪底和簪柱都封了蜡。你性子这么计较,逢遭变故,肯定会试毒。热酒上来,簪底的薄蜡融化,簪柱蜡厚,又验不出毒性,这毒可不就成你下的了。”
我强忍要落下的泪水,低头用指甲去抠地砖缝隙的苔藓,浓绿腌臜染了一手,森然道:“说到底,你总有千百个法子杀死我,如同杀死我那四位兄长。总会有人站出来,说是我刑克王室。其实他们死去的理由,都是你。”
赵偃伸手钳住我的下颌,把我的脸扳向他,满眼的冷色,唇边却是一抹笑容,讥诮道:“你最大的毛病就是高估自己,以为凡事尽在掌握,以为自己帮得了赵腾,帮得了父王。可是你能做什么?”
赵偃的手劲大得出奇,我根本挣扎不过,只能恨恨对视他的眼睛。他又扳着我的脸孔面朝殿内,郁郁道:“你们都得死。”乐乘入殿,用一把长剑贯穿息夫人的身体。
赵偃另一只手狠狠掴在我脸上,面容似笑非笑,道:“我总可以坐上王位了吧?”
这一掴掌力太大,我身形不稳,“咯”的一声,几支长指甲脆生生折断,直疼到心里去。我森冷一笑,伸手抚去唇角流下的血印子,阴翳道:“我已派亲信赶去繁阳,通知廉颇回来勤王,若你今日把我弄死,谋逆之事不清不楚,廉颇必然生疑。他与你素来不睦,等他麾下十万大军围攻京师,你这便宜赵王未必做得。”
赵偃闻得此话,眼神一滞,似被火苗烫了一般。乐乘也是一怔,侧头过来看我。
绯然从兽鼎的阴影里走出来,娇怯怯道:“父亲,秦国和亲的文聘文契,都在她那里。”她眼神空洞,细瘦的手指直指我心。
赵偃面无表情的看着我,又看向婔然,冷笑道:“绯然,你不舍得姑姑死,父亲便不杀她,只是孤要的东西,总会得到,是不是?”
银杏躺在庙堂的廊檐下,太子被长剑贯入胸腹,我父王的嘴唇乌沉青紫。他们都已经死去,依然用悲哀痛惜的神情看着我。
我终于泪流满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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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章同期史实:
公元前245年(秦王政二年),赵孝成王卒,赵悼襄王继位(赵偃)。武襄君乐乘取代廉颇军权,廉颇不服,率军反攻乐乘,乐乘兵败(因此后史册再无乐乘记载,或乐乘在此战中战死),廉颇逃亡魏国。秦相吕不韦得河间十城。秦将麃公攻伐魏国卷地,斩首三万。秦国客卿蔡泽“事燕三年”,燕国太子燕丹入秦为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