萩美人圣眷正浓，性子难免骄纵一些，见息夫人与我打断她说话，面色已然不虞，又不能同息夫人置气，只得向我挑眉，冷笑一声道：“公主敬了酒便回吧，到底是不祥之人，也不怕冲撞主上么？”
父王的眸子已含森然之色，言语还是温软和气，道：“你倒说说，定国如何不详。”
萩美人入宫不久，不懂父王的脾性，娇媚道：“妾身听说她是凶星在世，落地孩儿便克死三位兄长，幸得把她逐去沙丘，才未折损宫中祥和之气。”
父王将酒爵掷在地上，盘盏脆响，歌音戛然而止。
陡生变故，萩美人吓得面色如土，跪在地上瑟瑟直抖。殿中人俱凝神静气，连一向宽厚的息夫人，也不敢上来求情。
父王语气淡淡道：“别忘了，她是寡人的女儿，依你之言，寡人也不详么？”
萩美人惊得瘫软在地，半晌才膝行上前，死死握住父王的袍角，花容失色的哭求道：“是妾身胡言乱语，求主上宽恕妾身。”父王目光沉寂，逡巡在萩美人身上，只是不言。
息夫人劝慰道：“大过年的，主上切莫气坏了身子，念在萩美人年少无知，宽恕她这一回吧。”又拍一拍我的手，安抚道：“定国也莫怕，这些话不必往心里去。幸得你母亲没听着今日一番话，不然更惹伤心。”
父王轩一轩眉毛，冷言道：“你既冲撞她的女儿，便为她守陵赔罪去吧，以后不要回宫了。”
萩美人一听，当即晕厥过去，被内监拖出昭阳殿。父王默默垂首，牵过息夫人的手拍一拍。息夫人忙柔声道：“醴酒打湿了主上的衣袖，臣妾这就伺候您更衣。”
父王置之一哂，独自朝殿内走去，行了两步又朝我道：“小苏，随寡人进来。”
宫女为父王重换了衣饰。我屏退左右，轻劝道：“过几天便让她回吧，想必阿母也不愿被不相干的人叨扰清净。”
父王白衣萧瑟，越发显得清雅，也没听我在说什么，呢喃道：“小苏，我今日很后悔。”怔忡间，连寡人也不称了。
我微觉吃惊，挑眉看他一眼。
他语意怆然道：“今日方觉得，依言让你母亲出宫，我后悔，准了秦王求亲，我也悔。听芸娘讲，你自小有个玩伴，感情极好，人生这样短，让你与他共度，才不算辜负。如我与那萩女，连说话都不相与，如何称得上圆满。你日后终归会怪父王的。”
我心中暖暖一荡，一直以来对这门亲事的抗拒终于泛滥，又觉得委屈中带着些许宽慰，毕竟父王还念及我的圆满。如同芸娘所言，他是一位仁慈的丈夫，却不是合格的君王。他最大的错误，就在于太有感情。
我伸手为父王整理带钩，嘴角含笑，温言细语道：“父王喜欢阿母什么？”
他默默片刻，似在回忆从前，低叹道：“父王喜欢她孤傲安静，让人安心，好似世上所有的苦闷都能说给她听。父王的母亲十分强悍⑥，自幼管束良多，两位叔叔左右国政，令我凡事不能做主，心里哀苦的很，自她来了，才有个安心说话的人。”
我看一眼父王，动容道：“我最喜欢阿母的清醒，明白自个的处境。长平一战，秦赵成仇，她不离宫就会连累父王，祸及一双孩儿。”
父王轻轻抚过我的额发，等我继续说下去。
我鼻子微酸，眼中胀胀的，伸手握住他袖摆，婉言道：“我恰恰也有这份清醒，懂得自个首先是个公主，其次才是父王的女儿。赵国濒弱，若我和亲能换几年太平，父王就该高兴。”
入宫寥寥数月，仿佛过得三生，我早已明白要得到一样东西，就必须舍弃相同分量的东西，即便天家也是如此。母亲舍下亲情，换来父王半生牵挂。息夫人舍下仁厚，换来夫君些许敬爱，我也愿舍下梨花树下的乖戾少年，换父王太子一世长安。
父王僵硬了脊背，怔怔看我，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，指节因过于用力变得有些发白。他稍默片刻，才痛惜道：“小苏说的对，寡人没有这份清醒。赵国已经经不起些许变故，你是赵国最美的公主，也是寡人最好的女儿。”
父王牵着我的手缓缓走回大殿，白衣翩飞处，更添清寒温婉，却少了王的尊严。在他面前，是漫天泼洒的白雪，如同沙丘月色般碎成一地。
当世间真相铺陈却无力改变，那便由着它，笑着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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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甘棠：即梨棠，果可酿酒，叶可染布，八月秋日，雪白血红的甘棠之花盛放殷商故地，便有了“如火如荼”一词。
②凌阴：即春秋战国时的冰窖。《诗经豳风七月》有“二之日凿冰冲冲，三之日纳于凌阴”之说。
③出自《诗经·郑风·子衿》，大意是：
青青的是你的衣领，悠悠的是我的心境。纵然我不曾去会你，难道你就此断音信？
青青的是你的佩带，悠悠的是我的情怀。纵然我不曾去会你，难道你不能主动来？
来来往往张眼望啊，在这高高城楼上啊。一天不见你的面呵，好像已有三月长啊。
是一首女子思慕情郎的曲子。
④迨冰未泮：出自《诗经·邶风·匏有苦叶》“士如归妻，迨冰未泮”，主流的解释有二，一是冰冻未化，一是水结冰之前。文取第一种。
⑤硫磺养花：出自明朝张谦德《瓶花谱》，“古铜壶，冬日投以硫黄，斫大枝梅花插供亦得。”意思是冬日用硫磺养花，可保花开长久。
⑥赵孝成王之母，即汉朝刘向《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》中的赵后，性格十分强势。两位叔叔分别为平原君赵胜、平阳君赵豹，均为赵国重臣，把持朝政多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