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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深宫暗涌

燕国太子丹告诉我,武阳是赵国与燕国互换的土地,在赵国的北境,常年积雪,寒冷无边。燕丹面北裾坐,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,肃然道:“公主,秦王做质子时,与丹有过交道,他桀骜英俊,丹也觉神往。如今登得高位,与公主实属一对璧人。”他略停一停,幽幽而叹:“故国遥远,这是丹做质子的第四年。”

绯然安静在侧,眉目伤感,又为燕丹满上一盏。

那些日子我恰好在学酿酒,甘棠①性凉,山楂性酸,都被我蒸进酒里,酒香更加醇厚,口味回甘,喝一口就觉沁凉,从喉咙凉到心里。我给这酒取了个名儿,叫做“武阳牢”。内监把“武阳牢”置在凌阴②深处,在午膳的时候端给父王喝。父王每喝必醉,浑身散发五谷的芳气,表情也不似平日清淡,会眉眼带笑侃侃而谈,充满了情味。

微醺的时候,父王会带我去前朝的点将台。那里常年燃着四条火龙,司造的女工把羔羊皮缝成毯子铺在地上,四季都不觉寒冷。我们随意而坐,父王一身月白展衣,脸上没有丝毫血色,像是个随时乘云化去的仙人。他一边喝酒一边摇头道:“小苏,你要是个小子多好,还可以陪寡人喝酒。”

我被他的话逗得直乐,接过酒盏抿上一口,酒辣得蹙眉,推却道:“若我是个小子,必然不会再像阿母,您又得不乐意了。”

父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,这样伤心。我有心纾解,从项中掏出骨笛,闲闲奏一阕《子衿》。父王先是一听,又持着把盏的大铜勺击案而歌: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
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

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③

父王接过骨笛端详一阵,才递回我手中,慨叹道:“小苏长大了,竟也会相思调了。”

不意又想起小文哥,还有年少芬芳的情愫。他说会在灞上一直等我,等我做他的妻子。可如今我婉转待嫁,与他如隔参差,一点情谊也泯然尽了。

我涓涓道:“父王,乐本无悲喜,听者有心罢了。”

父王静默片刻,摇头道:“小苏这样聪明。”

我轻声问:“不好么?”

他眉目澄然清明,似笑非笑道:“好也不好。父亲面前,女儿生得聪慧解人,自然极好。换做寻常人,若没个气量,容不下这份伶俐,倒是不好了。”

我抿嘴一笑,轻快道:“父王是想说,木以不材而寿。”

父王捧酒在手,唇间蕴一抹孤清笑意,嘉许道:“小苏果然是朵解语花。”

我疏疏而笑,道:“既得解语之名,我便再解父王一桩心事,求父王召回太子。武阳寒天苦地,如同此酒,实在不是久居之所。”

他眸光一闪,饶有兴味道:“却不怪他害你?”

我曼声道:“天知、地知、我亦知,太子不会害我。”

我自然知道,太子不会害我。事实上,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哥哥,自小在息夫人膝下长大,但血脉始终相依。若然赵王宫有人要对我不利,也绝非是他。

父王神情闲闲,恍若无事。我略一沉吟,又道:“秋千局分明是利用太子与我交恶,弹劾太子不睦手足。此事不算什么,就怕还有后手,若长贬太子,反倒于他安危不利。”

父王轻浅而笑,一如浮光霭霭,淡淡道:“小苏可知美人同英雄一样,不懂韬晦便永无宁日。这话寡人当没听过,绯然你也没听过,明白吗?”

绯然宛转看我一眼,娇娇道:“是,绯然记下了。”

秋天过完的时候,太子奉诏归朝。午夜的梳妆楼四下无言,只听得风声在耳,我们又一次相见。他同我道谢,提起三岁那年他生过一场急病,母亲从沙丘前来,在病榻前告诉他,“阿母是这样珍惜你,所以不能在你身边”。半弯月亮挂在天际,朦朦胧胧的月光投在他脸上,眉目看不真切,只听他缓缓道:“妹妹长得这样像母亲,天晓得我多欢喜。只是宫里太多倾轧,腾疏远你,是怕有心人借机害你。”

我何尝不懂其中关节。母亲将他过继给息夫人,为的是秦赵交恶,怕红颜老去折了宠爱,一双孩儿皆保不住。我为难他,为的是划清界限,免得凶星骂名为他招来非议。我们都在用自个的方式护住彼此。

冬月还未过去,天气越发的冷。等正月里秦王守孝期满,百工休沐,迨冰未泮④,咸阳宫覆满积雪,便是我出阁之日。父王把芸娘从沙丘请来,打点出阁事宜,额外钦点滕妾从娣二十人和亲,又选定正月初三为我举行笄礼。

婚礼诸事琐碎,我心中亦燥闷得很,芸娘便带我去母亲生前的花房,翻找出几株龙爪花给我解闷。龙爪花喜温,冬日绝难开花,我交代窑工做了几个夹层的花盆,莳花的宫女用羊血和硫磺⑤培土,日夜不休往夹层灌热水,不多时便催花吐蕊,在寒天雪地里盛放一地艳红。

之后是冬至节,父王先祀郊再祭祖,晚上摆在昭阳殿那一席,才是正正经经的家宴。寒雪一下多日,星光隐隐,一地浑白,衬上璀璨的烛火,昭阳殿如冰晶琼林般繁复高洁。乐伎鼓瑟吹笙,倡优闻歌起舞,内宫女客同宗亲家眷嬉笑闹做一堆。可惜这样的暖玉生香,也暖不了父王的寂寞心。

他的忧伤藏在眼睛里,面上还是笑的,一盏接一盏饮下美人奉上的醴酒。太子赵腾坐在父王左席,酒爵微倾算是同我见礼。息夫人坐在右席,穿一身梨花白滚着赤金绣线的华丽襢衣,难掩迟暮而无宠的寥落。父王并未留意,又与上前敬酒的萩美人轻笑起来。

息夫人的容颜本不算美丽,年纪也大了,被青春明艳的萩美人一比,更显黯沉荒凉。这便是后宫女子的宿命,即便隐忍如息夫人,也在这花团锦簇里,被我窥见一丝意难平。

我只比秦王小上两岁,日后漫漫人生,想必也得煎熬不少春秋。如此看来,母亲才最是耳聪目明的那一位,从不让父王目睹她日渐衰败的容色,只当晴春暗柳长夏碧水,与她再无干系。

我的席位在平安君身侧。他未与夫人同来,只把滕妾带在身侧。青色眼眸的胡七子,美艳得近乎妖冶,正是内监口中的邯郸倡。一行还有赵偃的长子赵嘉、七子生的一双儿女,赵迁和翠娘。赵嘉虽是我的小辈,年纪倒长我三岁,为人沉敛仔细,正同绯然说话,绯然俱柔柔应了。

息夫人同我缓缓招手,示意我上前敬父王一盏。

我依言而去,还未到父王跟前,就听息夫人徐徐喟叹:“定国这一身红装,臣妾瞧着竟有几分姐姐的品格。”

父王正同萩美人说话,听息夫人这样讲,神色倏然寂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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