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邯郸的晚上,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里是个戎装的男人,俯仰天地,立在赵王宫的阙阁。我问他从哪里来,他挥手指向西边:“我是从秦国来的。”
我又问:“邯郸离秦国远么”
他大笑着回复:“能有多远?早晚有一天,你站的地界,就是大秦。”
我神色变了又变,显得十分焦虑,道:“那赵国怎么办?我父王怎么办?”
他伸出手,轻轻抚在我头顶,叹息道:“天下归秦如何,天下归赵又如何?百年以后都是尘土,又何须劳神在意。”
我勉强平静了神色,沉声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
他静静看着我,虚妄道:“我名唤造父⑧。”
造父,是我的祖先。
上古时期,周穆王⑨于昆仑墟见西王母,流连三月,乐而忘返,被戎人夺去王都。造父为穆王驾车,日行千里,回西周都城平乱。穆王念其功劳,将造父封在赵城,容他在那里盘亘生息,始开嬴赵一脉。如今这个国号,“趙”字,也是走马车疾的意思。
第二天,在邯郸西城的宗庙,我又一次见到他。确切说是他的牌位,列在祖先牌位的中间,两旁是赵简子和赵襄子⑩,赵王灵王,还有叫不上名的诸王。他们曾是赵国的核心,拥有无上权力,却只余下尺寸长的紫檀木,因为年深日久泛出静穆沉古的光泽。
正想得入神,身后几个随从齐跪下去,恭敬呐一句:“奴婢(小的)见过太子。”
太子赵腾踱步走来,沉默而御,众人皆垂首凝神。青铜古螭纹三足炉里星火明灭,整个庙堂充斥诡异沉凉的气息。行到我跟前,太子才道一句“起”,众人如得大赦,纷纷起身,垂头而立。
太子扯出一缕薄笑,缓缓又道:“宗庙禁地,怎由公主随意进来,赵岐在哪里?”话音刚落,众人战战兢兢再跪下去,伏在地上不敢抬头。
银杏俯首道:“是奴婢的错。岐公公今儿在主持修缮,公主想逛赵王宫,奴婢不识路,倒领到这儿来了。”
太子笑意愈浓,道:“你这样不识路,只怕也服侍不好公主,不如罚你漏液敲更鼓,好好在赵王宫认一回路。至于其他人……”他面色一沉,“入宫这些年还不识路,莫非要打发去暴室才记得住?”话毕,上来两个内监将银杏带走,其他人噤若寒蝉,静得掉一根针也听得见。
我伸手要拦,瞥见银杏递来的眼风,是要我莫起争执。想到漏夜打更鼓也不算重罚,索性忍了。身边却有个内监抢身而出,谦卑道:“殿下,小的这就送公主回宫。”他的手虚扶我的手臂,做一个请的姿势。
我眉眼一凛,声音清碎如冰,冷哼道:“凭你是谁,也敢出来回话。”
众人被我唬了一跳,连太子也邃然一惊,道:“定国,你在做什么?”
我眼波一转,嘴角弯出一缕浅笑,道:“太子跟前,岂容张狂,定国这是替太子哥哥驭下呢。”
太子一怔,很快隐去那份愕然,四平八稳道:“这是什么话。”
我毫无顾忌的瞧他一眼,脆生生道:“真心话啊。”
他的呼吸沉重起来,目光涓涓看我,似笑非笑道:“你倒把荆夫人的脾性随了十成。”他一双眸子本是看我,又随我的目光徐徐环视,见众人惊疑不定,他眼皮一跳,面上生出一层寒霜,冷声道:“这样胡闹,孤要罚你。”
众人见太子动怒,连连磕头道:“太子息怒。”
我一人独立,唇边带笑,闲闲道:“你是赵国太子,孤是大秦国后,你要如何责罚?”
太子不动声色,拨一拨腰间禁步,倒把下面人急坏了。
我深知这场计较难有论断,真闹到父王跟前也不好看。欠身福一福道:“若太子哥哥无事交代,定国告退。”话毕转身就走。
身后太子疏眉朗目,并不拦我,只交代众人陪我归去。
几个内监得令,忙不迭跟上来,被我凌厉的眼风斥住。我缓缓道:“尔等诸人,再莫踏进梳妆楼一步,孤容不得。”摘下鬓上一团宫花,伸手揉碎了,又道:“至于今日之事,若有人泄密半句,人同此物,你们最好相互间都盯牢了。”
回宫的时候太阳已将落下,永巷的石龛陆续上了灯,我裹紧身上的茜红单衣,难免觉得委屈。巡夜的卫尉经过,要送我回宫,我执意不肯,便留下防风的瓦灯,一行人逶迤去了。我顺着他们望一眼身后永巷,幽暗的烛火稀疏漂浮,耳畔是疏落的打更声,心里不由一慌,脚步越发紧了。